紐約的雨天很美,《紐約的一個雨天》則一言難盡。
三個月前,伍迪·艾倫滿86週歲。他的代表作《安妮霍爾》和《曼哈頓》完成在40多年前,早翻篇了。他的滿城風雨的醜聞,也被忘得差不多。他的創作慾望比他的作品和醜聞都頑強,只是,八旬老翁的創作力跟不上他的創作欲了。老氣橫秋的自戀,是無可奈何的衰老的痕跡。即便他找來年輕漂亮的“甜茶”,讓他在電影裏成為“世界上的另一個艾倫”,然而故事裏的20歲的蓋茨比彷彿是世故的老靈魂偶然穿越到一具小夥子的身體裏,老年男性文人的偏見和自得成為瀰漫在電影裏的氣體,散發着生命力流逝以後的陳腐氣味。
《紐約的一個雨天》後面的《裏夫金的電影節》不至於如此不堪,很大程度是因為男主角華萊士·肖恩是個長相滑稽的老人,艾倫總算不再利用年輕男演員來給自己貼金,並且,肖恩真誠、內省且充滿智慧的表演,挽救了艾倫跑火車的陳詞濫調。而《紐約的一個雨天》落到提摩西·查勒梅和艾莉·範寧頭上,不知道電影和演員之間,哪個更倒黴。
1979年的《曼哈頓》裏出現了紐約的雨天,男女主角在中央公園約會,被突來的雨趕進博物館。2019年的《紐約的一個雨天》,仍是雨絲風片的紐約,男孩在中央公園的音樂鐘樓下,等到他真正心儀的姑娘。在艾倫的電影裏,40年的時間被摺疊,1979年,40出頭的他拍那個時代東海岸知識分子眼中“此刻的紐約”,2019年,80歲的他拍的是被他的記憶和鄉愁層層包漿的“1970年代的紐約”。
蓋茨比和阿什莉20歲,這對小情侶是紐約附近一所文理學院的學生,兩人要在紐約城裏過週末,起因是阿什莉以校報記者的身份約到了某文藝片導演的專訪。僅僅這段情境交代,就能體會艾倫是多麼脱離了當代美國大學生和年輕人的日常——連錄音筆都沒有、帶着筆記本的面對面採訪,這可太古老了。
大概率沒有20出頭的年輕人會認為《紐約的一個雨天》的男女主角是自己的同代人、同輩人。蓋茨比是户口在上東區的公子哥,對第五大道沿線的豪華酒店如數家珍,知道在哪家酒店的哪層套房能俯瞰中央公園的景緻。這樣的男孩衣品是極好的,懂得在法蘭絨襯衫裏面襯高領貼身毛衣,外套是威爾士格紋的羊毛西裝,搭配細條燈芯絨吸煙褲,布洛克鞋擦得鋥亮。阿什莉是亞利桑那州暴發户銀行家的女兒,小地方的好人家養出來的規矩姑娘,要時髦但不懂經,白襯衫配松石綠的圓領羊絨衫,搭上灰綠格紋細百褶短裙,如果忽略災難的酒紅色網紋長襪,倒確是嫩生生一顆水葱。怎麼説呢,這樣一對小情侶站到中央公園的林蔭道上,一看就是年代劇的場景。不用質疑艾倫懂不懂紐約,他當然懂,沒幾個人能比他更愛、更懂紐約,只不過那是1970年代的紐約。
過去的十年裏,在《遭遇陌生人》《魔力月光》《咖啡公社》《紐約的一個雨天》和《裏夫金的電影節》這些電影裏,艾倫進入靜止和停滯的狀態,循環訴説着身體和才智雙重衰竭的老年人對鮮嫩青春的渴望,無論不正經的一樹梨花壓海棠,或是追憶逝水年華,情慾疊加懷舊的濾鏡,是為了抵抗走向墳墓的恐懼。有時候他誠實一些,承認自己不可救藥地老了,比如《遭遇陌生人》《魔力月光》和《裏夫金的電影節》,另一些時候他無法剋制功成名就藝術家的虛榮和特權,讓炙手可熱的年輕男演員扮演平行時空裏青春仍在的自己,《紐約的一個雨天》就是這樣。
不用苛責查勒梅和範寧的表演,兩個傻乎乎的年輕人除了茫然地奔走在雨中的紐約,還能怎樣呢?蓋茨比和阿什莉並沒有獲得自由呼吸的機會,他們分別充當着艾倫那些形而上和形而下想法的容器,兩個漂亮的工具人。傻白甜的小鎮姑娘誤入東岸電影圈,看到志大才疏的導演編劇那些不能説的家務官司,稀裏糊塗被衣冠禽獸的男明星揩了油,黃粱夢醒在中央公園的林蔭大道被分手。至於清高浪蕩的公子哥,在大都會名利場里長大的他自認為早早看穿一切,旁觀了小女友初入浮華世界笨拙撲騰,峯迴路轉地放棄幻想,認清現狀,終究是媽媽(的錢)最好,青梅竹馬的妹妹最親。要説對上東區豪奢階層和東岸電影圈的洞見,那是不存在的,《紐約的一個雨天》裏層出不窮看似清醒的刻薄玩笑,不過是重複着艾倫過去在電影和專欄文章裏唸叨了又唸叨的“意難平”:他不是含着金湯匙的人,他不是贏在起跑線上的人,他也不是一開始就被眷顧的人。也不是不悲哀的,他80多歲了,仍然持着局外人的耿耿於懷,挖苦他不屬於也融不進的這樣那樣的“圈子”。
艾倫的趣味和偏見都越發地固定了。前兩年他的自傳出版時,《紐約時報》的一位女性書評人不掩飾憤怒和厭惡,直白地寫道:“如果你因為疫情而沒搶到超市的捲筒紙,不妨把艾倫的這本自傳當廁紙用了,他寫的每句話都應該被衝到抽水馬桶裏。”真相就是艾倫長久地用“知識分子的清醒”掩蓋他的男性沙文主義,掩飾他是頑固的厭女者。一旦女演員的個人魅力和表演能力不足以找補,老年艾倫寫了又寫的女性角色就是愛説教的老男人眼裏女人的刻板模樣——要麼有胸沒腦,繡花枕頭一包草;要麼心機慾女,拿身體換身家。
畢竟,艾倫是快90的老年人了,他就像生活在真空的泡泡裏,懸浮在時間之外、時代之外。在他的小世界裏,他恐懼着生命力和創作力的消退,為此自憐,這足以矇蔽他的視線和感知。他把自己沉澱多年的趣味和偏見精雕細琢,做成類似博物館陳列品的存在,接受崇拜者的膜拜,他甚至從沒想過,他的種種具有辨識度的“特色”,如今已然被視為“陋俗”。《紐約的一個雨天》,就是這麼件怪尷尬的展品。
作者:柳青
編輯:汪荔誠
責任編輯:王雪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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