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卡爾維諾的城與人

由 不新伏 發佈於 娛樂

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以其後現代主義小説家的身份為讀者尊崇,尤其為城市文藝青年熱愛。提到他,人們往往會想到“我們的祖先”三部曲(《分成兩半的子爵》《樹上的男爵》《不存在的騎士》)之離奇荒誕中藴含的深意,或是《看不見的城市》中關於城市精緻瑰麗的想象。

然而,摘下“後現代”的冠冕,褪去“小資經典”的華服,當我們回到作者更早期的作品中去感受去探尋時,也許會發現一個更純粹更質樸更富有詩意的屬於“人間的”卡爾維諾。最近,他的遺珠之作《馬可瓦爾多》的簡體中文本首度在國內出版,就為我們打開了這樣一扇窗。

▌ 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

看見城市的另一面

《馬可瓦爾多》寫於卡爾維諾創作生涯的過渡期,從這個時期開始,他的文學重心由早期對政治的關注逐漸轉移到對人的觀察中。

小説的同名主人公馬可瓦爾多是一名城市藍領小工,和妻兒生活在繁華鬧市區的地下室,每日帶着盒飯擠着電車去上班,通過做體力活來賺取微薄的薪水。這樣一個生活在城市底層的人,廣告牌、紅綠燈、櫥窗、霓虹燈,這些代表着都市繁華的標識從來不會引起他的嚮往,經濟上的捉襟見肘和生活中的窘迫也從未磨滅他的好奇心:一片發黃的樹葉,瓦片上一根羽毛,馬背上的牛虻,還有城市中心剛剛探出頭的蘑菇,都逃不過他的眼睛。透過它們,這位城市小工發現着季節的變化、心理的慾望和自身存在的渺小。卡爾維諾在書中指出,馬可瓦爾多有着一雙“不適合城市生活的眼睛”,又或者説,在他看來,人類的眼睛本就不應該被城市中的人造物所充斥。

▌ 卡爾維諾借小工馬可瓦爾多之眼讓人們看到,在油漆、玻璃和灰泥構建的城市之下,有一個由樹皮、鱗葉和脈序構成的城市。四季輪轉之美,生靈和諧之趣,是城市送給我們的禮物。

今年春節,因為疫情的影響,我們生活的城市顯出平日少見的樣貌,街上人跡稀少,往日擁堵的馬路空空蕩蕩,影院停業,商場關門,霓虹燈兀自閃耀。那時候我們的感覺是什麼呢?更多的,恐怕是孤獨。被都市繁華規訓的我們,也許已經失去了看城市另一面的能力。在《屬於他一個人的城市》這一章中,馬可瓦爾多也曾有類似的情形。他所在的城市,一年當中有十一個月人們都熱愛城市生活,但每當八月來臨,城市則失去了眾人的青睞,人們紛紛撤離去度假。此刻,馬可瓦爾多是空城中唯一的居民。他大搖大擺地走在路中央,闖紅燈,斜穿馬路,“但他也明白,這其中的樂趣並不是在於能做這許多不同尋常的事情,而是在於能以另一種方式來看這一切”。馬路像深谷或是河牀,房子如成片的峭壁,他希望看到一個不同的城市,一個在由油漆、玻璃和灰泥構建的城市下,另一個由樹皮、鱗葉和脈序構成的城市。

如果説這次的發現更多停留在想象的層面,那麼在緊接着的《頑固貓咪的小花園》一章中,馬可瓦爾多跟着一隻貓,順着它的腳步與視線,在鋼筋水泥之間,真正看到了和人的城市相對的另一個城市,抵達了在繁忙的居民區中央倖存下來的一小塊屬於貓的秘密之島,一塊似乎不屬於城市的“飛地”,貓咪、青蛙、小鳥、野花在這裏自由自在。卡爾維諾稱之為:“一個反面的城市”。

卡爾維諾本人對自然也一直有着相當的親近與關注,這與他的成長環境有關——他的父親是出色的園藝師,母親是植物學家,他進入大學時首先也讀的是農藝系,隨後才轉入文學系。他曾自嘲道:“我的家庭中只有科學受到尊重,我是敗類,是唯一從事文學的人。”

▌ 卡爾維諾與《馬可瓦爾多》

種在城市化危機中的夢想

《馬可瓦爾多》創作於20世紀五六十年代,整個西歐經濟飛速發展,意大利更是出現了長達20年的經濟高速增長。大規模的城市擴張和日漸緊張的城市節奏帶給一部分人實實在在的利益與享受,同時也帶給另一部分人生理和心理上的雙重不適感。在社會底層生活的馬可瓦爾多,就像在水泥夾縫中游走的貓咪一樣,他們都處在這個城市的邊緣,只有極少數的貓還記得貓的城市和人類的城市曾是同一個城市,而作為城中人的馬可瓦爾多顯得那樣另類,也是因為他是極少數能夠看到逐漸被吞噬的與“發展”無關的城市空間的人。

帶着這樣一雙眼睛,他看到了城市空間的另一面,同時也構建起了屬於自己城市生活的另一面。在公園長椅上消磨一整個夏夜,每天帶着歡喜打開冷掉的飯菜,跟在一羣奶牛身後想象前方草地濕潤、山霧瀰漫,在廣告牌黯淡的一瞬觀察天空中的星座,又或者是載着一棵樹追着下雨的雲滿城跑,只為讓樹苗能得到更多雨水……這些舉動,宣告了他並不是一個合格的成年人。但也正是因為擁有這樣一顆純粹的赤子之心,讓他雖然生活在城市的底層,經歷了種種磨難,見識了種種不公,卻從不消沉頹喪,反而能夠穿越無奈與艱難,把生活過得有聲有色,他的故事才會如此可愛輕盈。他讓我們真切地感受到:城市生活縱然引人迷失,但還有一些人能夠始終保持自我;生命中除了薪水和補貼,還有別的東西可以期待。

馬可瓦爾多的詩意生活,折射的正是作者內心的詩性。他賦予一個在城市邊緣與夾縫中生存的小工以豐滿而有趣的日常生活,舉重若輕,迴避了直接去描寫狂飆突進的城市發展對其他生物的驅逐、對人的碾壓,尤其是日漸嚴重的城市分工和兩極分化對大眾原本該有的平常生活的剝奪,和由此帶來的人心的壓抑與扭曲。他只是用一隻想象的筆,塑造一個輕靈的人物和一些輕盈的故事。隨着故事的展開,馬可瓦爾多一家也從陰冷的地下室搬到了可以看到星星的閣樓,你看,生活總歸在向好的方向發展。卡爾維諾將敏鋭和洞察,妥帖安放在對自然的尊重和對生活的希望之中,讓城市在灰暗中顯現出另類的可愛的一面,而這一面,才恰恰是在任何時候都不應該被任何情形所抹去的東西。

對一向專注於城市思考的卡爾維諾來説,《馬可瓦爾多》如同一支前奏曲,到1972年出版的更為知名、也更為臻熟的作品《看不見的城市》中,具體可感的人與城漸漸隱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系列作者想象出的不存在的城市景觀,他們擁有符合常規的元素,但更充滿了不合常理的組合,陌生化的效果中隱含着對於美好城市的嚮往和對城市化過程中種種問題的反映:大都市莫里利亞繁華壯觀,卻總是讓人不斷追憶曾經的優雅氣質;埃烏特洛比亞的居民重複着始終如一的生活;由觀看者的心情賦予形狀的珍茹德;只能存在於語言描繪中的阿格勞拉;克洛艾城中每個人都充滿慾望但表面上卻從來不動聲色;在萊奧尼亞,城市一面在每日更新,另一面卻是廢物的不斷堆積,終有一日整個城市將被淹沒在它力圖擺脱的過去中……每個章節都在提供機會,讓我們對某個城市或泛指意義上的城市進行反思。

卡爾維諾自己説:“也許我們正在接近城市生活的一個危機時刻,而《看不見的城市》則是從這些不可生活的城市的心中生長出來的一個夢想。”對於城市的描繪依託於人對城市的經驗與記憶而來,相較於《馬可瓦爾多》,《看不見的城市》的出版在近十年之後,都市的急速擴張與變化,為經驗與記憶帶來了新的方式、尺度和節奏。沿着對“城與人”的感知脈絡,卡爾維諾清晰地感受到伴隨城市化而來的種種後果乃至危機,它不僅包括了在《馬可瓦爾多》中已經顯露出的城市發展對自然生靈生存空間的掠奪,更包含着城市本身的內在的危機。所以,他想要的探尋的,才是“使人們生活在這些城市中的秘密理由,是能夠勝過所有這些危機的理由”。由此回溯,馬可瓦爾多所代表的人的天性與詩性,也許正構成了其中的一種重要面向。

▌ 卡爾維諾與《馬可瓦爾多》

留住城市的愛情詩

卡爾維諾在《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裏談到“時間流逝的目的只有一個”:“讓感覺和思想穩定下來,成熟起來,擺脱一切急躁或者須臾的偶然變化。”隨着時間流逝,卡爾維諾對城市的感受、對城與人關係的思考在不斷豐富與深入。感覺與思想的穩定成熟可以擺脱急躁和偶然,反映在文學上反而會顯示出令讀者目眩神迷的複雜,深刻的意義與內涵也需更為宏闊的內容和更為精巧的結構去容納。《看不見的城市》中,人是抽象的、符號化的,城是文本的、對象化的,而在《馬可瓦爾多》中,人是豐滿而具體的,不盡如人意的城市,是人們實實在在的家園。不同的書寫方式也帶來了完全不同的閲讀體驗,前者更像“一種記憶”,讓我們在其間逡巡穿梭以尋找意義;後者則傳達出了“生活的一種感官上的、可觸碰的質感”,讓我們在感同身受中輕輕抵達。

只是不論哪一種,卡爾維諾的書寫本身,都在召喚着人們的反思與重構。素樸的故事需讀者用心去感受,複雜的想象還需讀者費心去思考。所以,作品才能“就像是在越來越難以把城市當做城市來生活的時刻,獻給城市的最後一首愛情詩”。

不過,在讀《馬可瓦爾多》中的過程中,我始終有一種隱隱的擔憂,因為縱然主人公生性樂觀,但幾乎每一個故事,都會以某種事與願違收場:精心守護的蘑菇其實是毒蘑菇、走了好久的路以為即將到家卻是踏上了飛往國外的飛機、帶着全家在超市體驗購物的樂趣最終卻因為囊中羞澀倉皇而逃、傾力照顧一棵樹卻親眼看着它落掉最後一片葉子……每一篇到此,敍述都戛然而止,我們不得而知,在遭遇痛苦或者失望之後,馬可瓦爾多想過什麼,做過什麼,只看到他懵懵懂懂,在下一個故事中再次滿血復活。這也許正是卡爾維諾在光明筆觸之中留下的一條晦暗的尾巴,我們不無理由去擔心:會不會有哪一次的挫折,成為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那個有着澄澈眼睛和柔軟內心的馬可瓦爾多,會不會終有一天在城市的壓榨中變成另一個自甘沉淪的“駱駝祥子”?

▌ 卡爾維諾

也許正因為此,在高光的此刻,馬可瓦爾多的詩人氣質和他温暖明亮的日常生活才更顯示出其珍貴。卡爾維諾曾在隨筆寫下這樣的句子:“我對任何唾手可得、快速、出自本能、即興、含混的事物沒有信心。我相信緩慢、平和、細水流長的力量,踏實,冷靜。”但願,書中的馬可瓦爾多,我們的城市和城市中的我們,都不要失去這樣的力量。(責編:張玉瑤)

來源 北京晚報·五色土 | 作者 趙雅嬌

編輯:袁新雨

流程編輯 劉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