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院繼續不開門。
Sir只能繼續刷老電影。
上禮拜《雙瞳》,刷完發現——
唉,這結局怎麼和之前看的不一樣。
這禮拜《餃子》,又發現——
唉,怎麼還有另一個結局。
這給了Sir靈感。
所謂雙結局,有的取決導演表達,有的屈從審查(市場壓力),而有的,甚至故意拍不同版本,為電影創造出更廣泛的解讀空間。
Sir相信你聽説很多。
但Sir更相信——
絕大多數仍沉入海底。
這,就是今天這張片單的最大價值——
大開眼戒。
邪不壓正
這是大部分港產警匪片的命運。
尤其2012年之前。
一邊是導演的表達,還原與尊重世界的混沌,人性的複雜;另一邊,則是不能動搖的公映/發行標準。
壞蛋必須死。
不死也得死。
《無間道》
新世紀最好的香港電影。
警匪互派卧底,主角間雙雄鬥法,以及背後的人性掙扎橋段,被好萊塢購買版權,翻拍了後來的《無間行者》。
後者甚至在當年榮獲奧斯卡最佳電影。
足以印證原版有多麼優秀。
但在上映之初,沒有人預料它會成功。
甚至,絲毫沒有想開創一個系列的野心。
以至於為了能成功在內地上映,拍出了兩個自相矛盾的結尾。
原版裏,劉建明殺死了警隊的另一位卧底,從容地在一羣警察的注視下走出電梯。
他需要面對的,只是一份漂亮的報告。
像他以前一樣。
而卧底陳永仁的屍體,則永遠留在電梯。
一個壞人逃脱懲罰,好人不得苟活的結局。
這當然不可以。
內地上映版本果然改成了——
劉建明剛走出電梯,就直接被趕來的警察逮捕。
這幾乎徹底斷了續作的活路。
設想一下。
如果劉建明第一部就伏法,那第三部,誰搞死楊錦榮。
《黑社會》
杜琪峯只用了兩部電影,就講出了香港黑社會前所未有的史詩。
第一部《黑社會》在國內上映時,叫《龍城歲月》。
同樣。
爭議發生在影片結尾。
原版裏:
阿樂突然暴起,殺死大D夫妻,拋屍荒野。
若無其事地回到車上。
全片一直裝羊的阿樂,終於露出了獠牙。
看到一切的孩子嚇得發抖。
△ 注意孩子的表情
內地版做了極大調整。
——以至於第二部至今都沒有上映。
阿樂襲擊大D之後,被突然趕來的警察逮捕。
之後,畫面一轉。
警察辦公室,姜大衞飾演的警察提到了,由於李家源督察的卧底行動,黑社會分子全部落網。
阿樂將因為謀殺大D被起訴。
誰是李家源?
畫面再轉——
李家源就是吉米仔,就是卧底。
社團一位叔父輩大佬轉做了污點證人。
電影在這位大佬的懺悔和感嘆中結束——
《奪命金》
還是杜琪峯。
原版:
三腳豹(劉青雲 飾)和銀行職員特麗莎在馬路上擦肩而過。
彷彿從未有過交集。
隨後畫面一黑,故事結束。
金錢與道德,慾望與真相的故事,依舊在這個人性灰白的社會不斷重演。
內地版:
督察張正方(任賢齊 飾)走進了處長辦公室,告訴處長,1000萬現金的去向已經找到,處長下令,馬上行動。
字幕推翻一切。
熟悉的套路。
熟悉的藥方。
清楚明白?
《毒戰》
《毒戰》的大結局非常經典。
毒販蔡添明(古天樂 飾)在警察和黑幫處都透支了他所有的信用,引發了火併和重大傷亡。
最後,蔡添明被判死刑。
那場注射死刑的戲令人印象深刻。
臨死前還在不斷攀咬同夥,希望立功免死。
可以説罪有應得。
但其實,在上映之後的採訪中,古天樂還透露了導演杜琪峯在拍電影時,曾有過另一個結局的想法——
本來是我把所有警察和我的兄弟殺完(成功逃出),八年之後在雲南鵲橋上跟人家販毒,黃奕是隊長,然後她帶一隊人馬來抓我,我一看到馬上就跳下去,那地方很高,我的腳就斷了。
當然我還沒放棄,還要一拐一拐(的逃),慢慢爬走,但是我真的還就成功逃走了。
現在那個結局才是他後來想出來的。
這當然沒有拍出來。
《神探》
眾所周知,神探最精髓的一場戲就是結尾換槍。
誰的槍。
誰開槍。
向誰開槍。
在一片倒地的屍體中,活下來的何家安(安志傑 飾)獲得了最後的解釋權。
換槍過程中,把人性的卑劣與虛偽,醜惡與自私,暴露得淋漓盡致。
這是杜琪峯最令人發苦的結局之一。
但在另一版。
在確認陳桂彬(劉青雲 飾)和高志偉(林家棟 飾)雙雙斃命後。
安志傑自己一個人報了警——
我殺了人,我想自首。
全片完。
《門徒》
換個人吧。
《門徒》,爾冬升最有野心的作品之一。
一版結局是,吳彥祖穿着警服注射毒品,小女孩從他身上拔出針管,扔進垃圾桶。
一版結局是,吳彥祖穿着便服看着桌子上的吸毒器具,小女孩進來扔掉它。
區別在於——
一版表現出身處“無間道”的警員也有被正邪拉扯、心性扭曲的可能。
一版希望黑是黑、白是白。
《殺破狼》
想不到《殺破狼》還有雙結局吧。
你看過的十有八九是:
正義代表馬軍(甄子丹 飾)歷經千辛萬苦後,終於打倒了黑社會老大王寶(洪金寶 飾),並從他身下抽出一瓶好酒。
一個人坐在這獨酌。
故事在酣暢淋漓中結束。
其實故事還未結束。
馬軍正在喝酒。
結果王寶突然暴起,抓住就是一個野蠻衝撞。
後者撞碎玻璃,墜樓。
墜到一輛車。
車裏坐着的,是在樓下等候的王寶的妻兒。
馬軍死了。
王寶最想保護的人也沒了。
你説誰更悲劇?
惡有惡報的宿命感瞬間提高了一個級別。
事實上。
這種案例不要太多。
這幾句話,你一定不陌生。
“我這麼多年當警察有沒有抓錯過人,這個問題我留給法官去回答。我的職責就是,警察抓賊。所做的一切,是為了這裏的安定繁榮”。
“算了吧,我們逃不掉的……回來一起去自首”。
“通過這件事,今後我們要重新做人”。
這種介於魔幻與現實的奇妙感,甚至在影迷中催生出一個彼此心照不宣的説法。
有的電影必須等待彩蛋。
有的電影大可在“彩蛋”出來前離場。
女人不壞
這部分Sir有些不解。
人性,是不分性別的。
有壞男人,自然也有選擇黑暗、沉淪的女人。
不允許壞女人逃出規則的背後,實則是一種更庸俗,更狹隘的兩性價值觀。
一個具象的人才是一個生動的人。
“不能壞的女人”,就是一具標本。
《出埃及記》
片名很奇怪,講的是兩性戰爭裏的“暗殺”與“逃亡”。
片中有一個神秘的組織,就是女人用神秘的毒藥殺死所有壞男人。
故事圍繞着它的真相展開。
到了結尾。
原版,警察任達華原以為破獲要案升職了,結果在面試時一直打嗝,眼前一黑。
結合前面劇情不難猜到,他被下毒了。
症狀就是打完100個嗝就會死。
顯然,他中招了,組織並沒有完全被消滅。
但到了DVD版。
女主劉心悠披頭散髮地跳出來:
我全部都説出。
警察還打擊她:
你的丈夫不想再見到你了。
比較一下意味。
前者,女人依然掌握着與男人相抗衡的能力,甭管是不是有毒,至少有威懾力。
後者全部繳械,最終退回到臣服夫權的從屬泥坑裏。
《無人區》
2009年3月開機,6月完成拍攝——然後,四年後才全國公映。
在此期間,兩大主演徐崢、黃渤已經上映了他們的《人再旅途之泰囧》,成為票房的金字招牌。
不少觀眾還以為《無人區》是喜劇片,結果呢,是一部很嚴肅的犯罪片,將小人物推向極端的地理環境,從而檢測人性的底盤。
有人説它是華語電影史上真正意義的西部片,不僅僅是地理意義的,而是在主題、情節主幹上滿足了“公路、法外與宿命”三大核心要素。
一個收黑錢,替罪犯洗白的律師(徐崢 飾)撞飛一個實為悍匪的搭車客(黃渤 飾),從而揭開黑吃黑的鬥獸戲。
之所以拖了四年,很重要的原因是除了地理,還在於對人性的描繪,保守意見擔心太陰暗,人與片中出現的馬、狗、蜥蜴、鷹隼等動物的對應關係感覺生理不適。
全員惡人怎麼行?
改。
最起碼,妓女得從良吧。
最初設定,殺戮中逃出生天的妓女(余男 飾),一臉枉然,無人區外面還是無人區,隱喻着慾望的修羅場無休無止。
但到了公映版,妓女有了光明的下場,她來到北京,文明的大都市。
在充滿陽光的舞蹈房裏,孩子們圍着她叫老師,之前的技能也派上了正經用途。
總之,怎麼可以有“無人區”呢,地理還是心理上,都不允許。
陽光普照,無處遁形。
類似的還有《旺角黑夜》,結尾也是要特地給妓女張柏芝加上一句獨白:
“我要改過自新,再也不會過以前的日子了。”
有人也許説了。
這可能需要考慮審查標準啊?!
並非如此。
有的雙結局版本,全然視乎導演要不要留一點人性火光。
更直白地説:
你是相信人性本善,還是惡。
留,痛快,鬆氣,觀眾從故事裏抽離出來。
不留,震撼,壓抑,但也不排除逼出絕地重生的反思;
還是那句話:
你是相信人性本善,還是惡。
《餃子》
有一種“邪門”的美容術。
只要吃流產兒做餡的餃子就能回春。
這設定從一開始就排除了內地市場。
結局依然有兩個。
一個是——
寂寞闊太楊千嬅在吃“餃子”回春的路上越走越遠。
發展到不吃,身上就有腐爛,腥臭的氣味。
而這時,提供“餃子”的白靈跑了。
怎麼辦?
李太望向了老公偷腥小三的肚子。
她花高價買下了“他”,帶着恨,又帶着報仇雪恨的快意,吃下生平最貴一頓“餃子”。
這夠黑吧。
還有更黑。
據説另一個是——
李太太吃了餃子變年輕了,也懷孕了。
同樣的,包餃子的女人媚姨(白靈 飾)不告而別。
害怕變老的李太在洗澡時不幸流產。
影片結尾,她依然在吃餃子。
你應該能猜出來食材來自於哪裏?
這兩者的區別在於——
前者依然符合“小三原罪”的刻板印象,大婆依然值得同情。
而後者,完全突破人倫底線。
還有《雙瞳》。
Sir一直以為結尾是——
在雙瞳少女用幻想誘使黃火土殺人後,她成功完成了飛昇,並順道帶走了黃火土的靈魂。
但。
在妻子和女兒的呼喚下,黃火土還是醒了過來。
結尾的碑文濃濃雞湯味——
嗯。
愛是對抗一些邪惡的法寶。
沒想到。
上週,Sir看到另一版。
黃火土沒有醒來?
不不不。
他依然醒來。
△ 注意看眼角,流淚了
但結尾碑文換成了一個玄乎説法。
因愛生憂
因愛生懼
若離於愛者
無憂亦無懼
什麼意思?
這其實深化全片的宗教表達。
他暗戳戳地表明瞭黃火土之所以受到少女挑選原因,在於他也是修行者。
他本也可以最後“成仙”。
成仙既是以惡除惡。
成仙也是“最大”的罪。
所以——
你是當一個沒有感情(命門)的仙人。
還是要當一個有愛(也有軟弱)的凡人。
非誠勿擾
這部分就完全是導演的自我選擇了。
所謂。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最後那念是“天堂”還“地獄”,神鬼難測。
王家衞最騷。
只要墨鏡王願意,他的公司澤東所收藏的影像素材,何止能剪出雙結局,三個、四個都行。
從《旺角卡門》開始。
我們現在能看到的是,華仔倒在血泊裏,為了傻傻的情義結。
另一個版本里,他並沒有被擊中死去,而是成為植物人,張曼玉一口口地喂他吃飯,華仔纏着繃帶黯然神傷,沉溺於愛情,卻失信於江湖。
《阿飛正傳》。
從上海來的周慕雲遇見了蘇麗珍,梁朝偉與張曼玉有對手戲。
不僅僅是週一個人在穿衣、吸煙和梳頭。
除此之外,我們看不到的還有——
《阿飛正傳》,菲律賓尋找生母的旭仔(張國榮 飾)被拒見面,在大橋自殺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王家衞就愛整蠱帥哥,到了《春光乍泄》,他也公平地對待了梁朝偉,又安排黎耀輝(梁朝偉)自殺。
黎耀輝還談過一場異性戀愛(與關淑怡對手戲)。
當然包括《墮落天使》。
影片結尾,金城武飾演的啞巴,開着摩托車,載着李嘉欣飾演的天使二號從地底隧道穿過。
畫面漸黑。
在《Only You》的配樂中,故事結束。
而流傳的另一版本的結局是——
啞巴與天使二號親吻後,轉身離開。
多結局的處理,某種程度也是大導演的權力。
張藝謀,《幸福時光》。
原始版本,趙本山和董潔坐在按摩椅上,伴隨着“幸福時光”旅社拆遷的轟鳴聲,老趙念起冒充盲女父親寫的信,念着念着,戲假情真,出演員表,餘味深長。
公映後,張藝謀又補拍了一個結局。
老趙寫信,出門被卡車撞了,進醫院;傅彪念帶血的信;盲女董潔錄音留言,要過自己的人生,假父女成為陌路人,消失在人海茫茫。
徐克拍《七劍》,刪掉的結局是,殺死反派風火連城(孫紅雷 飾)的是自己的親弟弟,公映版是被火藥炸死的。
陳凱歌拍《無極》因為時長考慮刪去的是,傾城再次變成小女孩,滿神(陳紅 飾)又問,你願意付出真愛來交換世人的寵愛嗎?風聲響起,女孩的眼神是堅定的拒絕。
更別説馮小剛在《集結號》,拍了三個結尾。
你沒看到的另外兩版——
一個是穀子地沒有走到兄弟們的墳前,手裏還拿着半個饅頭,凍死在路上;
還有一個是穀子地瘋了。
編劇劉恆連忙勸住馮小剛:
絕對不行,觀眾相信神話。
説到這,今天的文章也盡尾聲。
Sir也玩玩“雙結局”。
一個故事總有一個結局。
結局重要嗎。
其實不重要。
結局不過是“過程”的總和。
不要害怕結局。
它可以被扭轉,但過程的意味性,其實也被有心人清清楚楚地看見。
荒誕有荒誕的力量。
從這點上。
結局真正的意義不在於完結。
選擇什麼樣的結局,其實是選擇以什麼樣的面目開始。
面對裹挾每個人的真實世界,每個人都有選擇不聽不看的權利。
當你選擇不聽不看。
你確實比別人更快地找到“真理”。
但你也一輩子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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