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抗倭怪現象:十個倭寇竟有九個是“自己人”
導讀:嘉靖三十二年夏,一個普通的早晨,浙江嘉興鹽邑縣早起趕海的老百姓驚奇地發現,一艘長八九丈的海船停泊在海灘,船上有六十幾個“髡頭鳥音”的怪人,還帶着槍刀弓矢。當地的巡海官軍百餘名圍了上去,問他們為何而來,無奈語言不通,只好搬出一張小木櫃鋪上紙,用筆交談,船上一個懂漢字的人寫道:“我們是日本人,從本國而來,停船是因為舵壞了,想問你們借點糧食,等修好舵就走。我們不是壞人,不要逼迫我們,不然我們就和你們拼命。”
海邊來了好多外國人!整個縣城的人都轟動了,扶老攜幼地趕去看稀罕,當時承平已久,老百姓都指指點點嘻嘻哈哈,沒有一個知道害怕。到了黃昏,突然之間,船上的日本人一起站起來,張弓射出燕尾利箭,把周圍的官軍全部射死。旁觀者這才知道是海賊,發一聲喊,哭爹喊娘地奔入城,趕緊關上城門開始防禦。上述描寫出自嘉靖年間明人採九德的筆記《倭變事略》,採九德是浙江海寧人,耳聞目睹了許多倭寇之事並記錄成書。對於倭寇的侵擾,除了朝廷官方的記載,明代地方上不少文人都在私家着作中有所涉獵。
千萬不要以為“髡頭跣足”的倭寇都是日本人,事實上,多半是假扮日本人的中國流賊。嘉靖年間危害最大的倭寇首領清一色是衣冠楚楚的中國冒險家。嘉靖一朝,前線報捷奏章往往有“斬獲真倭首級若干顆,從賊若干顆”的文字,真倭就是貨真價實的日本人,從賊則是沿海地區三教九流的中國人。真倭和從賊比例是多少?《明史》稱:“大抵真倭十之三,從者十之七。”而萬曆年間編寫《虔台倭纂》的官員謝傑甚至發出絕望的驚呼:“海濱人人皆賊,誅之不可勝誅!”
當時一個崑山人被倭寇擄走五十幾天後逃生歸來,他向官府描述自己的所見所聞:“船上大概兩百個倭寇,有福建、温州、台灣、寧波人,也有幾個安徽人。其中福建人最多,佔十之六七。梳着髻的日本酋只有十幾個。”兩百個倭寇中,只有十幾個真倭,明史説的“十之三”看來還誇大了。元末明初的倭寇以日本人為主,但到了嘉靖年間,倭寇的主力就是中國人了。對假倭的身份問題,明人鄭曉是這樣總結的:“小民迫於貪酷,困於飢寒,相率入海從之。兇徒、逸囚、罷吏、黠僧,及衣冠失職、書生不得志、羣不逞者,為之奸細,為之鄉道。弱者圖飽暖旦夕,強者忿臂欲泄其怒。”一句話:三教九流,無所不包。拿當時最有名的幾個倭寇首領來説:王直和徐惟學原先是私鹽販子;王直的義子王滶(毛海峯)是走私犯;徐海原是杭州虎跑寺的和尚;許棟是逃跑的犯人;蕭顯、陳東則是不得志的書生。
書生也做賊?沒錯。看看下面這首詩:“海霧曉開合,海風森復寒。衰顏歡薄酒,老眼傲驚湍。叢市人家近,平沙客路寬。明朝睛更好,飛翠潑徵鞍。”這首五言律詩詞句清麗,意境恬淡,大得唐詩三昧,作者就是一個不知名的書生倭寇。採九德在《倭變事略》中記載,他曾親眼見到一夥四十餘人的倭寇中,有個善卜筮的書生,專門出謀劃策,這首詩就是倭寇撤退後他題在廟壁上的。如此文采令採九德大為感慨:“觀此四十餘賊,亦有能題詠者,則倡亂者豈真倭黨哉?”對中國人冒充真倭的問題,明代史料上的記載比比皆是。比如嘉靖壬子年,倭寇初犯漳州、泉州,僅有二百人,真倭佔十分之一,其餘都是福建浙江無賴之眾,頭頂剪髮而椎髻向後,“髮型”和真倭並不一樣。真倭和假倭打仗的時候一同作戰,打完仗則分開吃飯睡覺。《籌海圖編》直截了當地稱:“今之海寇,動計數萬,皆託言倭奴,而其實出於日本者不下數千,其餘皆中國之赤子無賴,孑入而附之耳。”
明代著名小説家馮夢龍在《喻世明言》裏有篇關於倭寇的故事,把假倭刻畫得惟妙惟肖:“原來倭寇逢着中國之人,也不盡數殺戮。其男子但是老弱,便加殺害;若是強壯的,就把來剃了頭髮,抹上油漆,假充倭子。每遇廝殺,便推他去當頭陣。官軍只要殺得一顆首級,便好領賞,平昔百姓中禿髮瘌痢,尚然被他割頭請功,況且見在戰陣上拿住,哪管真假,定然不饒的。這些剃頭的假倭子,自知左右是死,索性靠着倭勢,還有捱過幾日之理,所以一般行兇出力。那些真倭子,只等假倭擋過頭陣,自己都尾其後而出,所以官軍屢墮其計,不能取勝。”我們都知道狐假虎威的故事,假倭模仿日本人“髡頭跣足”,穿着日本服裝,連船都打造成日本船,除了扯大旗作虎皮外,還有個更重要的原因——掩蓋身份。生物學上叫做“模仿色”。
洪武三十年所頒的《大明律》對海外經商限制得很嚴格,它規定凡私自攜帶鐵貨、銅錢、緞匹、絲綿等違禁物下海,及與外番交易者一律處斬,而且禁止私人制造具有二桅以上的出海大船。而對於勾結外族的“謀反大逆”更是異常嚴厲:凡“謀反大逆”,一律首從皆凌遲處死,本宗親族祖父、父、子、孫、伯叔、兄弟、侄、堂兄,同居的異姓親族外祖父、岳父、女婿、家中奴僕,凡年滿十六歲以上皆斬。
為了不被誅九族,倭寇必須千方百計掩飾自己的出身。有明一代,造反起義者往往以綽號來掩飾真實姓名,像廣為人知的崇禎時期農民起義,起義領袖都用綽號:紫金梁、八大王、曹操、闖塌天、不沾泥、掃地王等等,包括著名的“闖王”。在東南沿海,就直接可以假扮日本人來掩飾身份。而對於地方官來説,自己轄區的人起來造反大大拖累政績,因此也樂於統統以“倭情”上報。
嘉靖年間持續到隆慶、萬曆年間的四十年,是明朝倭寇為害最烈的時期,史學界稱“嘉靖大倭寇”。在這一階段裏,從賊中“迫於貪酷,困於飢寒”的沿海小民才真正是倭寇的主體,而飢寒貧困的根源在於“片板不許下海”的海禁政策。反過來説,嘉靖前期為什麼要實行嚴厲的禁海令呢?是因為正德年間少數葡萄牙走私販兼海盜對沿海城鎮、島嶼肆無忌憚地燒殺搶掠,加上中國海商和日本倭寇在浙江沿海進行的走私貿易,讓明政府感覺貿易會帶來“南方之禍”,才變本加厲地實施禁海,最嚴厲的時刻連捕魚都不允許。禁海令是標準的因噎廢食,雖然並不是禁海招來了日本倭寇,但可以肯定的是,是禁海令刺激出了更多的中國倭寇。
俗話説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東南濱海地區地瘠民貧,從宋元以來,當地居民一直將出海貿易視為衣食之源,海商、水手、造船、修理、搬運加上種種服務,可以説大海養活了起碼百萬計的沿海居民。在福建,有句話叫做:“海者,閩人之田。”一紙海禁令無情地把當地居民的“田”給剝奪了,飯碗跟着也砸了。在廣東,潮州、漳州地區一向是通商出海的發舶口,“潮漳以番舶為利”,不許貿易等於斷了他們的生計。對茫然失所的沿海居民來説,眼前擺着兩條路:要麼忍飢挨餓,要麼鋌而走險進行海上走私。潑洗澡水連孩子一起潑了——禁海的弊端明擺着,當時有不少有見識的人都很擔憂。抗倭名將譚綸用了一個“老鼠洞”的比喻,説:“禁海越嚴,則獲利越厚,而趨之者愈眾。比如發現家裏有老鼠,一定要留一個洞,若是都堵上,連好的地方都能被老鼠穿破。”禁海,罷日本朝貢,明朝這兩大舉措看似是不得已而為之,但是帶來的結果,反而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因為本鄉本土,所以倭寇在東南沿海地區擁有令人難以相信的支持。作戰時,屢屢發生看似荒唐的一幕:倭寇天時地利無所不佔,如魚得水。而代表正義之師的官軍,反而不受歡迎,舉步維艱。一些平民百姓甚至直接支援倭寇,參加過抗倭戰爭的明人萬表記錄道:“杭州城歇客的店家,明知是海賊,但貪圖其厚利,任其堆貨,且為打點護送。銅錢用以鑄火銑,用鉛製子彈,用硝造火藥,用鐵製刀槍……大船護送,關津不查不問,明送資賊。”“近地人民或送鮮貨,或饋酒米,或獻子女,絡繹不絕;邊衞之官,有獻紅被玉帶者……(與)五峯(即王直)素有交情,相逢則拜伏叩頭,甘心為其臣僕,為其送貨,一呼即往,自以為榮,矜上挾下,順逆不分,良惡莫辨。”
所以也難怪謝傑發出這樣的驚呼:“海濱人人皆賊,有誅之不可勝誅者,是則閩浙及廣之所同也。”曾任南京刑部尚書的王世貞則對潮州、漳州、惠州地區的“民寇一家”斷言為:“自節帥而有司,一身之外皆寇也!”除了總督巡撫等高級官員外,其他的人全是倭寇——這真是一幅令人絕望的場景。對愈禁愈烈的海上走私,時人形象地諷刺道:“片板不許入海,艨瞳鉅艦反蔽江而來;寸貨不許人番,子女玉帛恆滿載而去。”全民皆寇,問題爛在自己根子上,難怪防不勝防誅不勝誅。倭寇就是一顆消耗元氣的腫瘤,一直伴隨着明王朝走向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