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歌手、演員,我不是首次穿婚紗,不過沒有一次是屬於自己的,這可能是我一生的遺憾。人生便是這樣,有些時候你預料的東西,你以為擁有的東西,偏偏沒有擁有。什麼也沒有,撲來撲去也是空。最後一首《夕陽之歌》,我想對大家説,夕陽很美麗,只是近黃昏。”—— 梅豔芳
文/阿椰
歲月匆匆,轉眼間梅豔芳已離開我們十七年了。
回憶往昔,雖千萬人汝獨往,今朝已寂寥,花落水流人茫茫。
她是站在風口浪尖,抗下風浪的奇女子,至今仍有人愛着她、懷念她。
然她的一生有坎坷,有遺憾,亦有堅持與真情。
在她最後的時光裏,掙扎難熬、温暖善意都被譜成一首歌,歌聲飛揚,經久不衰。
1990年,梅豔芳跟摯友劉培基(情同家人)訴苦:“我好累,不想再做下去了。”
彼時的梅豔芳已摸爬滾打了八年,努力如她,每件事都要做到盡善盡美;
豪氣如她,經常爭着付錢且為素不相識的人出頭。
同樣,她也深受其擾,嚴苛如她,給自己太大壓力,以至於脅迫神經,整晚整晚地失眠。“我只有不斷開解自己,不要生氣,不要煩惱,令自己好過一點。”
瀟灑如她,常泡夜店,在酒吧、KTV設酒局,大口大口般地豪飲,傷胃而不自知。
或許正是因為這些潛在因素,梅豔芳身體愈來愈不舒服。但她從不賣苦、賣慘,身邊最親近的朋友也都被她表面生龍活虎的假象騙了去。
而每年的例行檢查,梅豔芳次次都不落。
直到1999年,梅豔芳像往常一樣去檢查,卻發覺子宮長了個水瘤,懷疑是婦科病。
但心大的梅豔芳並未多想:“只是平常事,醫生説會自然痊癒的。”
梅豔芳照常會一會好友,提攜提攜後輩,有時間就在舞台上唱唱歌,愜意又瀟灑。而命運也有所暗示,她的軌跡已被決定,無法更改結局。
2002年,幾年前就退休的劉培基接二連三接到好友的重病電話。
5月,羅文説他患了肝癌。
12月6日的凌晨,梅豔芳也打來電話:“我剛收到身體的檢查報告,醫生説不太好。”
身在泰國的劉培基心急如焚,立馬訂機票,返回香港,陪在梅豔芳身邊。一回去就看到梅豔芳平靜的面容,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但劉培基知道事態嚴重,梅豔芳的病情不容小覷。
梅豔芳坦然説了自己的病情:子宮頸癌。
劉培基一聽到病情,整個人渙散又無力。
因為他知道,梅豔芳的姐姐梅愛芳就是因這病去世的。
對於梅豔芳而言,能稱上家人的只有姐姐梅愛芳。
小時候,年僅四歲半的梅豔芳和姐姐在母親覃美金的催促聲下,在荔園搭台唱歌,賺錢養家。
其中賣唱的心酸,鮮為人知。
在飢寒交迫、遭人白眼的日子裏,姐姐就是梅豔芳陰沉黑暗的童年裏的一抹光亮,像是溺亡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讓她內心安定下來。長大後,遊手好閒的哥哥、貪婪惡賭的母親,像“吸血鬼”一樣從梅豔芳這兒肆意撈錢,大手揮霍。
“母親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只知道跟我要錢。”
而梅豔芳的缺失親情大多都是從姐姐梅愛芳的身上獲得的,兩個人時不時嬉笑打鬧,簡單又平凡。
直到1999年,姐姐梅愛芳被診斷出子宮頸癌晚期。“一向怕痛的姐姐,這時候堅強得出乎意料。每天晚上和我打電話,她都努力裝出健康正常的聲音。”
但2000年4月,積極配合西醫治療的姐姐梅愛芳,還是沒捱過去,如花而逝了。
至此,姐姐梅愛芳的死還是梅豔芳心裏無法抹滅的痛。
而兩年後,梅豔芳重蹈了姐姐的不幸之路。但不同的是,姐姐是晚期,而梅豔芳是初期,這一度燃起了劉培基的生機。
他一遍遍勸梅豔芳去做手術,去治療。梅豔芳卻耐不住他懇求的眼神,退了一步:
“這一生我都很尊敬你,很聽你的話,但這次希望你讓我自己做一個決定。
人生,也不過是這樣,都是辛苦的。
我會接受治療,但如果要我受很多痛苦,那我就不想了,因為我覺得我已經很辛苦。
我想先試中醫,我比較相信中醫,而且中藥治療沒那麼辛苦。”
劉培基見梅豔芳鬆口,急忙請知名專家姚教授前來,姚教授建議她中西相結合,這樣效果會顯著些。
但梅豔芳礙於姐姐去世的陰影,顧及手術的後果,進行保守治療。
劉培基陪着她跋山涉水,走遍蘇州、上海、北京,但療效甚微。
目睹這一切的劉培基心生淒涼,痛苦不堪,反觀梅豔芳,依然帶笑工作,抓緊老天饋贈的時間,做她還沒做完的事情,時不時還調侃調侃劉培基的“勞碌命”。都説人在生病時,心態樂觀,那基本上就能捱過去了。
但那時候,2003年4月1日,哥哥張國榮從高空一躍而下,結束了他這美好輝煌的一生。
在拍新歌MV的梅豔芳,被所有人瞞得死死的。
因為他們都知道,張國榮和梅豔芳的感情並不囿於友情,怕影響她的情緒,等到工作結束,他們才將這一消息告訴了她。
梅豔芳當場痛哭失聲,幾天幾夜米粒未進,只靜靜地跪在地上為張國榮祈福誦經。在張國榮的葬禮上,梅豔芳走路搖搖晃晃,有人攙扶,才不至暈倒昏厥。
彼時的梅豔芳,痛失密友,眼神空洞,整個人猶如朽木,麻木無生氣。
這一消息,無疑擊垮了梅豔芳心裏緊繃的神經。
一開始的樂觀自信陡然崩塌,一時間梅豔芳的病情惡化到極點,腫瘤大片大片地溢血。劉培基見梅豔芳如此,勸她嘗試西醫療法。
這一次,梅豔芳點了點頭。
劉培基欣慰地看着梅豔芳,而這時她語出驚言:“我要去看個朋友,回來我就乖乖化療。”
這個朋友就是梅豔芳的初戀近藤真彥。彼時的梅豔芳心心念念,想再見近藤一面,以示告別。
日本的好友為她安排了四天三夜的東京之行。三人成羣,他們喝着小酒,為近藤慶祝生日,氛圍熱絡又輕鬆,絲毫沒有時間的阻隔。
嬉笑間,往事浮現於眼前。當年初見,梅豔芳就對英俊瀟灑的近藤魂牽夢縈,奈何時間匆匆,他們並未深入交流。
直到兩人重逢,別人對近藤介紹梅豔芳,他卻脱口而出,“去年我便認識她了。”
那一夜,曖昧在空氣中流轉,或許是氛圍使然,跳着舞的他們開始親吻,熱烈又心動,未經情事的梅豔芳對上情場老手近藤,毫無反手之力。
梅豔芳如情竇初開的小女孩,那一吻讓她的心砰砰砰地跳出來。
近藤頻繁地邀請梅豔芳外出約會,近藤回憶:“在東京,我們每晚會去不同的餐廳吃飯,還去逛街,去酒吧,好開心,好難忘。”
時不時近藤調個情,撩一撩梅豔芳,梅豔芳便更加沉溺於這段感情中。
但現實戳穿了梅豔芳的美夢,逗留了幾天,得回國了。
愛情的甜蜜讓她不願離開,近藤擁抱着安撫她,兩人依依不捨地告別。
梅豔芳回到國內後,一心打拼事業,讓自己忙碌起來,腦子不再浮現他的身影,可終究挨不住對他的蝕骨思念,直飛日本去見他。一見到近藤的梅豔芳,絲毫沒有舞台上的氣場,百般剛強化作繞指柔,洗衣做飯打掃衞生,面面俱到。
甚至有一次,好朋友去梅豔芳專門在東京買的公寓,發現她竟然在清掃廁所。
一時愕然,無語凝噎。
但梅豔芳並沒想到,她在這做“田螺姑娘”,近藤卻和中森明菜糾纏不休。
中森明菜其實早有端倪,梅豔芳一年飛日本七次,近藤卻一次都沒來過香港。
風聲鶴唳的媒體們,一靜一動都在他們掌握中,自然梅豔芳與近藤的戀情也曝於白日之中。
中森明菜得知近藤腳踏兩隻船,同時事業不順,這無疑將她推上了懸崖。
平常的一天,中森明菜在近藤的房間割腕自殺,雖被救下,卻已無生的希望。
中森明菜向近藤真彥道歉而近藤一開始面對梅豔芳的責問,始終緘口不語,直到中森明菜自殺,近藤才鬆了口。
他也在在梅豔芳和中森明菜之間做出了抉擇,“你是個堅強的女人,沒有我你可以活下去,但明菜沒有我,是活不下去的。”
但每次梅豔芳被問及最愛,答案直指近藤:
“我不説他是誰,只可以説是異地戀的那一段。如果讓我再選一次,我還是會再去愛一次。”
甚至為了他,病重時連夜奔赴日本為他慶生,見面隻字不提病情。
日本好友問她:“你沒有告訴他(近藤)你生病了嗎?”梅豔芳苦笑:“我永遠都不會跟他説。”
回國後的梅豔芳積極進行電療,事業、治療齊頭並進。但耐不住病情反覆,梅豔芳深受其苦,酷熱的天氣脱髮太過嚴重。
梅豔芳愛美,不願讓粉絲們知曉她的病情,於是她戴上了假髮拍廣告,依然還是那個颯爽無畏的梅豔芳。
但靈敏的港媒們嗅出梅豔芳病重的消息,譁然一片。
面對粉絲們悲慼的眼神、同情的目光,梅豔芳一度不敢露面,證實這個消息。好在她有香港最強大的親友團:成龍、劉德華、張學友、謝霆鋒、鍾鎮濤、蘇永康、楊紫瓊、梁家輝、鄭秀文。
他們撫平梅豔芳內心的不安,鼓舞她與病魔對抗。
9月,梅豔芳在新聞發佈會上輕描淡寫地説:“我的病情沒有惡化,不會死的。我會早日打敗這個病魔。”
粉絲聞言,紛紛落淚。可籌備20週年金曲演唱會,耗掉了她大半心力,她的病情急速惡化,做完第二次化療的她身體虛弱,瘦骨嶙峋,醫生多次勸她靜養休息,她不置一詞。
劉培基看着面容蒼白的梅豔芳,心疼地抹淚:“如果太累,演唱會遲點再做吧。”
可她分毫不讓,“一定要做,不做沒得做啦!”
甚至病情嚴重的她,為了這場演唱會,推拒了所有身體檢查。
“做療程後身體抵抗力不夠,我只剩下半邊聲,不過個唱和《十面埋伏》工作未完成前,我不再做化療。”
這場演唱會其實是她和病魔之間的博弈,生死之戰。
梅豔芳的一生頗為傳奇,但她始終有一個遺憾,沒能穿上婚紗嫁給自己的心上人。她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便央求劉培基給自己設計一件婚紗,圓了自己的夢。
11月6日,伴隨着無數傳聞的演唱會在紅館如期舉行,平時説話顫抖、走路需要攙扶的梅豔芳,一身紅衣緩緩出場,像女皇一樣睥睨天下,carry全場。
一開嗓,就是熟悉的韻味,憂鬱、滄桑、深情,獨有她的風格。
完美的表演背後卻是梅豔芳堅強的意志力。
據説演唱會期間,梅豔芳曾發高燒,一度昏迷,但她依然一口氣連開了八場演唱會。醫生勸她悠着點,她卻希望能跟粉絲們好好的告個別,了無遺憾。
好友們心疼又攔不住,只好陪着她“盡情胡鬧”,嗨歌助陣,每一場都是大佬陣容,幾乎全港的明星都聚集於紅館中,粉絲們見於此,尖叫聲此起彼伏。
一時間,紅館座無虛席,嗨爆全場。
出場嘉賓史無前例最後一場演唱會時,梅豔芳一襲白衣勝雪,仍如當年胭脂女郎。
她佔據舞台焦點,跟粉絲們閒話家常,“我穿婚紗好看嗎?”
然後半感慨半惋惜地説道:“我穿婚紗不是第一次,不過沒有一次屬於我自己,這可能是我一生的遺憾。但我有你們的愛,我把自己嫁給音樂,嫁給你們。”
頓時,全場鬨然而起,又哭又笑。
此時,《夕陽之歌》響起,悲愴又豪邁,大氣磅礴,儼然成了歌壇絕響。斜陽無限無奈只一息間燦爛
隨雲霞漸散逝去的光彩不復還
遲遲年月難耐這一生的變幻
如浮雲聚散纏結這滄桑的倦顏
漫長路驟覺光陰退減
歡欣總短暫未再返
哪個看透我夢想是平淡
曾遇上幾多風雨翻
編織我交錯夢幻
曾遇你真心的臂彎
伴我走過患難
曲終,人散,梅豔芳灑脱利落的揮別舞台,揮別粉絲,説了一句“拜拜!”
未曾想,這一別竟是永別。
多少年後,粉絲們回憶起這一幕,紛紛感慨:“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是故人不再來。”
結束演唱會的梅豔芳,幾度撐不下去,好友們紛紛把她送到醫院。醫生看着她蜷縮的身影,無奈嘆了口氣,“能夠做演唱會已是奇蹟,接下來一定得靜養。”
但梅豔芳早已規劃好了工作,好友們勸她保重身體,她不理解地給劉培基發短信:
“如果我現在不工作,我會胡思亂想,做的話就不會想太多。你知否我做完化療有多辛苦?我想,如果事情發生在你身上,要是面前有一碗毒藥,我相信你一定會喝下去;如果是我,我也會那樣做。”
病痛把她折磨得形銷骨立,她看着枯萎的自己,了無生機。好強如她,拼命工作,試圖保全自己的尊嚴,給予自己安全感。
劉培基無法,只好由她去日本拍廣告了。
長途旅行讓梅豔芳不堪重負,平安夜的她已不太好,“就這幾天了。”
好友們紛紛前來探望,梅豔芳貪戀被所有人愛護的温暖,用盡每一分力氣,記住所有人的臉龐。那時的她,笑顏如花,滿足自得。
曾志偉回憶説:“當時梅豔芳病情急轉直下,但她鬥志頑強,等到與每位朋友見最後一面,得到每位朋友最後的祝福後,才含笑上路。”
12月30日凌晨兩點多,梅豔芳安詳地睡着了,心電圖已成一條線。慌亂的人羣熙熙攘攘,劉培基走進病房,喃喃自語:“我給你做的最後一套衣服(壽衣),你一定喜歡。”
梅豔芳病逝,舉世哀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