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事實上,太平輪的悲劇沒有紙醉金迷的氛圍,也從未誇耀無從撼動的鋼鐵外殼,甚至它欠缺了泰坦尼克號那股烈火烹油、鮮花着錦的戲劇性;太平輪的悲劇純粹是被時代所定義,是那個流離年代的插曲。這千餘人搭了船,大部分是為國府這棟大廈將傾,不得不選擇逃離,很多人還以為有機會重回故國,只是沒想到留下盡是生離死別的淚水與悲愴。一如龍應台《大江大海》、齊邦媛《巨流河》,這是部屬於失敗者的史詩,一頁無從訴説的傷痛。凡事皆不確定的1949年,正是《太平輪》最重要的背景。
1949年1月27日,除夕前一天,離蔣介石剛剛宣佈“下野”僅一星期不到;中聯公司旗下豪華客輪太平輪,一如往常,載滿着擁擠的旅客與大批貨物,心急如焚地自上海外灘碼頭夜航台灣的基隆港。其實早自1948年,隨國共內戰越演越烈、國民黨節節敗退以來,大批人潮便跟着國府各機關預作播遷台灣準備的同時,已想辦法來台暫避一陣子。有的是家人先來台安置,有人是先來台謀個職務,不一而足,但極少人抱着來台永久定居的準備,也沒什麼購屋置產的打算。
但等淮海戰役一敗,別提故宮國寶和中央銀行黃金都已展開秘密啓運,戰火硝煙沿着大地滾滾而來,國民黨統治下各城市人羣更是往東南沿海大規模移動,紛紛湧往上海、廣州等港口,就是希望買張船票到台灣或到香港,以備不時之需。尤其國府官員眷屬、國大代表、學生、公務人員,幾乎把碼頭擠翻了天,人聲鼎沸,所有人爭先恐後,就是希望先擠上船再説。據目前資料,光是1948年就有近9萬人來台;1949年間,來台人數更爆漲到30萬之譜,還不含國民黨旗下50萬官兵,足見情況慘烈。當時中興輪、太平輪等往來台灣與上海的定期航班,船票價格飛漲,還是一位難求;沒有關係,連黃牛票都買不到,就連受蔣介石器重正隆的雷震,也是託湯恩伯安排,才能把家人與一些家當安排上船;到了船上還有一關關需要打點。
當時,上海飛台灣班機幾乎班班客滿;海運同樣棘手,一天最高紀錄有55艘船隻穿梭兩岸,每天都有大批人來票口詢問票價與班次。情勢緊急,超載成了家常便飯;越沒位子,越有人想往上擠,甚至因此跌落船邊海面。為讓多一點人擠上船,國民黨部隊也常常下令,把還能使用的武器裝備直接棄置碼頭上,更別提一般人拿不上船的銀元、家當、古書典籍。套句當時親眼目睹這一波遷徙潮的見證者所説,幾乎全上海的有錢人都跑了,“就是逃難啊!”
太平輪也不例外。太平輪原本是二戰時期的鐵殼運輸船,為船公司擴大營運,改裝投入客運僅幾個月,每星期往返上海基隆兩次,客貨兩載,票價極貴。1949年1月27日中午,千餘人擠上太平輪,有票乘客僅508人、船員124名;更有600噸鋼條、《東南日報》印刷器材、100多噸紙張、中央銀行重要文件1317箱等貨物,船艙早已客滿。另擠進沒有船票、偷偷夾帶上船約300人,整條船水泄不通,“全無縫隙”。
這些人,有名震一時的各方大員,也有家財萬貫的富商,還有商人是打算回台過年、收賬,在連金條都不一定換得到船位的時刻,很多人走後門、靠關係才能擠上太平輪,急着到台灣與親人相聚。上得了船,好歹鬆了口氣,不少人陷入熟睡,未來如何,也只能等到這蕞爾小島再作打算,起碼換得眼前短暫的太平。
原本,海上大霧,加上裝貨延誤,上午10時出發的太平輪航班,延至下午4時18分才啓航;開船後,為迴避管制夜航的戒嚴令,沒開航行燈就駛出吳淞口,改變航程,抄近路,直驅基隆港;途中風平浪靜,海象極佳,看來一路無事。未料就在舟山羣島海域由西北向東南方向行駛時,竟攔腰撞上滿載煤礦及木材的建元輪,被撞的建元輪立刻沉沒;有些太平輪乘客聽到巨響與撞擊聲,還曾出來一探究竟,發覺無異狀,也就各自返回船艙就寢。但僅半小時,船上已有乘客驚呼前艙大量進水,原本船員還希望向白節山靠岸、擱淺沙洲;終究擋不住大海威力,僅一刻鐘就沉沒海里。無論有無名氣、是否身纏萬貫,一個個落水者受困於天寒地凍的大江大海,無分貧富貴賤,多因此凍死或溺斃,僅38人獲救,徒留身外物的珠寶、首飾、文牘在海面上沉浮。
或正如倖存者徐志浩描述那人間煉獄景狀,“一個母親手緊緊地挽着她四個兒女,四個孩子也都緊緊地擁抱着他們那位唯一的最後的保護者,他們都知道這是死亡的一剎那,最後,他們完全被無情的海水吞了下去。我也看見用手巾滿包着的金條,在人們全身只剩一個頭在水面時,這時價值百萬金圓的金條也都不再戀惜地被送到了海的懷抱裏。什麼都在這時成了廢物。”後續賠償與善後當然是爛賬一場;因為太平輪沉沒後五天,北平失守;緊接着,國民政府南遷廣州。海上死了千餘人,不過是這場大變局的序幕而已,自顧不暇的國民黨又哪有力氣幫罹難者家庭料理官司?
相反地,無視命運女神的戾氣,越來越多對時局憂心的人,似乎渾不知太平輪噩運般,想以更快速度,擠上開往台灣的客輪,難民絡繹不絕。是以罹難者家屬固然面臨生離死別的悲慟,甚至站在碼頭,眺望不可知的將來,內心無比驚駭悲痛。但在這無情的大時代,誰又不是如此?但隨着一批又一批的人於1949年湧進台灣,住房、物價、糧食短缺等問題迅速浮現。當時在台主管政務的陳誠,也受不了這沉重的壓力,宣稱為防止人口過度增加,確保台灣治安,實施嚴格的入境管制,規定凡登船者須有身份證、入台證,否則一律原船遣返。為防堵可疑人、親共人士在台灣境內逗留,台灣方面還厲行了户口檢查,以求“肅清內奸”,也為台灣白色恐怖時期揭開了序幕。
船難,固然改變了一個個家庭的命運與生命軌跡,但當國難凝結成一滴滴觸手可及的淚水,映照着絕望的死亡,人才會有所感,這便是亂世;每個微不足道的片刻決定,都可能是一人、一家、一城、一國的命運轉捩點,生命竟是如此渺小而微不足道。或正因此,在台灣,太平輪成了件不容輕易開口言説的禁忌;僅留基隆港東16碼頭,立有于右任手書“太平輪遇難旅客紀念碑”10個大字刻在雪白石碑上,彷彿留住些許痕跡。但隨岸邊土石積累,碑石離海岸越來越遠,更被海軍基隆後勤指揮部圈進營區;以軍管之嚴,連家人都難去弔唁;太平輪更一度遭人遺忘。
畢竟,太平輪的覆滅代表了國民黨1949年之際,倉荒奔逃、不堪回首的過去,是那個驚慌失措、去日無多的年代註腳。既然,連中聯集團被扣押抵債的輪船都在高雄港的倉庫中鏽蝕腐敗,何不把深海之中的太平輪一併遺忘?幾十年後,當我們再度望向台灣海峽,兩岸武力僵持氛圍似已成往事,斷絕幾十年的兩岸航線重新啓航;只剩太平輪與許多罹難者仍長眠在嵊泗島西南方向、白節山海域55公尺的深海海底,1949年的倉皇失措、恐懼、悲慟恍如隔世。這船上的人們似乎從未離去,只是與許多渡海來台、卻在海峽折戟沉沙的先民一般,俱成亂世悲歌的一頁。
但即便倖存者,逃離也成了他們生命中的主題,有人自此骨肉分離、抱憾終生;有人畢生顛簸、備受坎坷。這許許多多有限生命,追求的不是桃花源,更絕非摩西式的出埃及記;或只是亂世之中的些許太平,求個安身之所。雖然卑微了些,卻是人們最誠摯的期待。一如北京永寶齋店主常子春,他帶着妻子、七名子女與弟弟搭上太平輪,為只是想來台有個好發展,未料因此家破人亡。生死一瞬間的殘酷並未擊潰常子春,日子總要過下去;哀痛之餘,他後半生協助當局創建台北第一座清真寺,圓頂尖塔、氣象萬千,至今仍矗立在大安森林公園旁,為全台伊斯蘭教最重要的精神象徵。
“不因為悲劇而放棄,而是重新出發”,這重生的力量,足以超越傷痛、超越顛沛流離,甚至超越亂世,或許才是已然靜卧在寬闊的大海,安息於永恆平靜的太平輪,帶給我們最重要的啓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