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的雞娃 與社會如何互動?

成年的雞娃 與社會如何互動?

十幾年教培的印記,潛移默化影響着成年的一代雞娃們,草蛇灰線,伏脈千里。

這種影響雖然在當下很難被簡單定義,但雞娃們身上的一些共性和新特點,卻已經漸漸浮現出來,在家庭、高校、職場中產生共振。

我們嘗試從多個側面,瞭解成年雞娃與社會的嶄新互動。

雞娃父母1:為了彌補自我遺憾 也曾後悔雞娃

在跟自己和解之前,朱迪(化名)先跟父母和解了。她承認,上學的那段時間裏,她跟父母的關係並不好,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被雞”造成的。

從幼兒園開始被要求學外語,其實就有父母的主觀意識在裏面。朱迪的父親外語不好,他認為這影響了自己的職業生涯,所以不希望女兒也在外語上摔跟頭。

而母親的意識更是貫穿了朱迪的學習生涯。

朱迪説,她長大後感受到,家族長輩有重男輕女的思想,而母親為了打破這樣的觀念,立志要把朱迪培養成讓全家人羨慕的孩子,以此來證明“誰説女子不如男”。所以母親做了很長時間的全職媽媽,全心貫注在朱迪的身上。

朱迪的父母本來都有機會上高中,也有能力考大學,但因為當時的社會及家庭環境而選擇了中專,這讓他們產生了遺憾,而讓孩子上大學是彌補這種遺憾最好的方式。

經歷了初中“數理化”的折磨後,母親也感受到了女兒的不開心,從朱迪上高中開始,母親已經有意識地在幫她減壓。尤其是朱迪患上嚴重的抑鬱症後,母親甚至有了悔意。

前不久,朱迪跟母親談論起要繼續讀博的事,母親特意説:別給自己太大壓力,實在考不上就找個工作。

“都説原生家庭會影響孩子一生,後來我讀了很多書,回想我自己的經歷,確實如此。”朱迪説,起初她跟父母關係不好,但想通了以後,她開始理解父母為自己做的一切,“我能跟他們和解,但我已經改變不了我自己了,十幾年的讀書生涯,我的性格塑造已完成,要我自己調整,只能慢慢來。”

有時候,朱迪也會想如果自己成為母親,會怎麼樣。她覺得自己一定不會逼迫孩子,讓孩子怎麼快樂怎麼來。但轉念一想,如果真那樣做,是不是也跟父母一樣,只是為了彌補自己的遺憾?

“我是個學習能力很強的人,但我就是學不會快樂。於是我想讓孩子學會快樂,可這真的是ta想要的嗎?”朱迪説。

“雞娃”父母2:孩子自己雞自己 我也很擔心

在李莉(化名)眼中,女兒就是典型的“雞娃”,只不過作為父母的他們從來沒有“雞”過女兒,而是女兒“雞自己”。

李莉説,在女兒的成長過程中,她和丈夫除了在品行上對孩子有一定的要求外,在學業上並沒有過多地干涉過。

李莉回憶,她唯一的一次為女兒的學習費心,還是在女兒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當時女兒的數學成績不太好,李莉拿出女兒的數學書親自為她補了兩週的課。

從那以後女兒似乎開竅了,不僅成績有了提高,而且對於學習的興趣也產生了。

後來,李莉也給女兒報過化學和數學的補習班,但那都是女兒自己要求的。儘管從分數來看已經令人豔羨,但女兒覺得自己在化學和數學兩個科目上還能有所提高,爭取拿到滿分。

女兒有這種想法,李莉當然支持,她不用過多費心,女兒的成績就很好,而且還自我要求更好。只是有時候李莉反而有點擔心,女兒這麼“卷”,會不會壓力過大。

李莉説,女兒上高中的時候,在北京市的重點中學,周圍的同學都非常刻苦,晚上十一二點鐘睡覺,早上四五點鐘起來學習,她一度擔心在這種“卷”的環境下,女兒會壓抑甚至抑鬱。

李莉時常給女兒開導,也會幫助女兒卸下心理包袱,比如考試後帶女兒去旅遊,享受假期。“女兒自己要學,我們當然不能拖後腿,但我確實有時候會擔心她,好在考試後成績都不錯,她的壓力也就釋放出來了。”

李莉説,女兒這樣的心態,可能跟小時候的生活環境有關。一方面,女兒的爺爺奶奶和父親都是清華的高材生,全家都是“學霸”,也因此身邊接觸的朋友也都是成績比較好、學習主動性比較強的孩子。這讓女兒從小就養成了自我學習的意識。

另一方面,小學以前女兒是在美國上的幼兒園,女兒也因此有較強的自我意識。

此外,整個家庭相對開放式的氛圍,對李莉女兒也有很大的益處。

李莉説,她和女兒之間的溝通一直很好,她們有共同的語言,會談論共同喜愛的電視劇,討論共同的社會話題。如果女兒在學習上有什麼困難也會表達出來,並且自己尋找解決辦法,而作為母親的李莉只需要給予支持。

李莉説,她身邊也有“雞娃”的朋友,但她覺得,無論怎麼“雞”,也不太可能把在學業上比較平庸的孩子“雞”成天才,每個孩子還是有不一樣的教育方式。“比如我的小兒子,跟他姐姐就完全不一樣。他比姐姐更聰明,但卻更懶惰,我們管得就多一點。”

起初,對女兒的這種“放養”式的心態也讓李莉陷入過糾結中,擔心女兒比不過那些“雞娃”,但後來看女兒成績不錯,而且還自己主動補習,她也就不再擔憂了。

李莉分析女兒的性格特點,認為她並不適合中國高考“一錘定音”的教育方式,認為這會讓女兒更加的“卷”。而女兒也提出想要去美國學習的想法,所以全家人同意她在高中課程完成後,去美國上學。

現在,李莉女兒已經在UCLA上大學,每次視頻,她都能感受到女兒很開心。

職場管理者:雞娃成年的孩子學習能力強,但離職率也很高

畢業季,隨着第一批00後進入職場,職場中出現了與教培相伴成長的一代。“被雞娃”的教育經歷,會影響到這一批職場新人嗎?又會給職場帶來怎樣的變化?帶着這些問題,北京青年報記者專訪了新東方前途出國助理副總裁明磊。

在明磊看來,學習能力強、職場小白離職率高是這屆年輕人的正反兩面。而家長的影響成為離職主要原因之一,也是職場新現象。

北青報:00後的一代初入職場,你覺得“被雞”的成長經歷,會影響他們的職場表現嗎?

明磊:會有的。我們現在接觸的職場新人,以研究生畢業的98年99年(以下簡稱9899)居多。好的方面是,他們的學習能力真的很強。他們會在工作中找一套權威的理論支撐自己的工作。

舉個例子,我們負責的業務是出國留學服務,不久前,我們計劃設計一套打分標準評估學生的素質教育軟實力。當時我們找到9899兩位新同事做一個草稿,因為是起草,團隊的要求是“從無到有,快點就行”。兩個年輕人,找到哈佛大學、清華大學的“全球勝任力”培訓系統,蒐集了一套非常完善的知識體系,給我們做彙報——不過,比預計的時間晚了不少。

但這件事給我很大觸動。7080後看問題做事情更注重上手,有時候拍腦門就幹了,甚至也不太在乎浪費。但年輕人會先向權威經驗學習,也會想到,如果別人質疑我們,應該怎樣找到更多理論支持,他們不希望工作成果被浪費。

北青報:有沒有人因為“被雞娃長大”,帶來較為薄弱的職場表現?

明磊:9899新人“職場小白離職率”比之前高。我們發現,有年輕人在單位遇到小的挫折、不如意,回家和家長訴苦。

以前80後90後的家長一定會勸孩子忍一忍,現在有的家長會直接説,要不咱不幹了,不受這份委屈——過兩天這個新同事真離職了。

我想這也是經濟發展,家庭不需要年輕人扛起家庭重擔的表現,但也是家庭給孩子一些過度的影響。

這一屆職場新人身上,能看到家長的安排產生深刻而持久的影響。我們有很多海歸同事,上高中被安排參加海外考試、被安排上國外大學,回國後,家長安排落户、安排工作、安排買房……包括剛才説的,上班不高興就不幹了,我們HR反饋説,“家長的意見”在離職原因中佔很大比例。

北青報:作為管理者,你會給這些年輕人什麼職場建議?

明磊:終身學習、全球視野和獨立人格,獨立人格是人成長中很重要部分。

北青報:當“被雞娃的一代”進入職場,管理者應如何調整管理思路?

明磊:其實 90後95後00後每一批年輕人都給管理者提出新要求,反向要求我們不斷調整自己。

做管理,以前只考驗專業能力和管理水平,現在00後衡量領導的重要指標是人格魅力。他們關注的問題也很具體,新一輩職場人對領導講的職業發展大格局都視為畫大餅,他們更關注這個月加班之後,下個月能不能得到回報,或者下個月能不能相對輕鬆。

這還有一個長情的問題,8090後追隨老俞(俞敏洪)的人很多,00後他們會視董宇輝為精神偶像,但是過了不久很快就要找下一個有人格魅力的偶像了,這要求管理者必須隨時學習,提升自己。

北青報:説到教培整頓,您怎麼看待?

明磊:從內部來講,我們覺得這也是大勢所趨,是很多發達國家都走過的路。在用書本知識改變命運時代之後,追求德智體美勞和應用性的社會實踐、更關注素質提升應該是一種大勢所趨。

教培名師:親歷教培瘋狂擴張與落幕,別讓孩子陷入“雞娃軍備競賽”

小郭老師生於1994年,已然在教育一線戰鬥了10年。而他的“課外班人生”長達20年之久。

親歷了教培最瘋狂擴張與落幕。如今他在一所公立學校當老師。角色切換,讓他透過教培反思教育本身——我們應該抱持何種態度教育下一代?

他見識到很多父母,焦慮又瘋狂,“學生家長焦慮地談孩子的學習,60秒的微信語音,一條一條能講3頁。”

2017年,教培全面進入網課階段。暑假的直播間裏,小郭一天連着上10節課,身體明顯下坡,換來了一個月幾萬塊的收入。

談到“雞娃成年”面臨的種種困惑,小郭老師的反思更多在孩子們的上一代——父母身上。

“我們看到很多不雞娃的家長,自己把人生的遺憾都彌補了,自洽了,就不會看着別人雞娃而焦慮,也不會讓孩子陷入雞娃軍備競賽。”

高校輔導員:雞娃高考,他們的父母會像買房子一樣填報志願

新洲(化名)是95後,從北京大學本科畢業之後,新洲決定到一所高校當輔導員。他半開玩笑地説,“卷不動了,就當鹹魚吧。”

近距離和00後05後的學生們接觸,他看到更年輕一代的內卷和“被雞娃”的真實現狀。他感嘆,“現在的孩子比我當年慘多了。”

“00後的父母大概是70後,雖然他們沒有經歷過教培,但他們所受的教育經驗告訴他們‘投入就能考出來’,他們是這樣獲得成功的,所以願意沿用這樣的經驗。”新洲説。

不只是分數上,素質提升亦是如此。新洲表示,“現在父母對孩子一技之長的培養也同樣功利。”

新洲就職的學院,在學校裏排名很靠前,這讓他接觸到更多成績優異的學生,也讓新洲意識到,很多學生被好成績推着,一路成為好學生,但並不知道人生的方向怎麼選。

這在報志願的當口,更加明顯。

“很多父母覺得,孩子的分數不能浪費。”新洲説,他看到太多這樣的例子:一個學生想學物理或地理,高考700分遠高於理想志願的分數線,這時家長會取分數最高的專業報志願——就像用1000萬元的預算買房子,在所有選項中不選最合適的,而是要選升值最快的那套。

面對這樣的情況,新洲會適當地給學生做做工作。“大概是因為每一分都付出得太多了。如果按教培鼎盛時期的課費去想,每一分都很貴。”

外國雞娃史

韓國:“地獄式補課”已有60年曆史

上世紀70年代,韓國經濟開始騰飛。課外培訓班數量也隨之激增。

在韓國,課外班又稱“影子教育”,因為與學校教育如影隨形而得名。據報道,1961年韓國課外培訓企業有521家,1975年增加至2977家,1990年達到28862家,現在更是接近10萬家。

據韓國統計廳2012年的數據,全國中小學生以升學為目的的課外培訓參與率達到了69.4%。當年補習費高達1140多億人民幣,佔整個韓國教育預算的36%。也有報道稱,補習班巔峯期招收了75%的韓國學生。

1980年,韓國政府頒佈了《教育規範化及消除過熱的課外補習方案》禁止課外補習行為,但卻沒有得到韓國家長的支持,五花八門各色偽裝補習層出不窮,在風險成本加持下,輔導市場價格一路飆升。

後來政府逐步放鬆禁令,2000年,法院宣佈對韓國的培訓禁令徹底廢止。

【作品】韓劇《天空之城》(2018年)、紀錄片《學習的背叛》(2016)

日本:學習塾與“教育爸爸”“教育媽媽”

1955年起,日本經濟開始高速增長,日本大企業逐漸形成了終身僱傭制。自此,通過文憑進入大公司,在終身僱傭制度中度過一生,被視為最佳的人生路徑。於是,對學歷的追求掀起補習狂潮。

在日本,課外補習機構叫作學習塾。雞娃的父母被稱為“教育爸爸”“教育媽媽”。

上世紀70年代,學習塾開始擴大經營、甚至上市。70年代末,日本政府開始整頓校外培訓,大力查處在職教師在外兼職授課。

整頓同時,日本推行“寬鬆教育”——但減負導致整體學力水平下降,助長了學習塾的反彈。

許多日本高中生的常態是:每天放學後到學習塾補課到晚上9點或10點,回到家吃飯、洗澡,繼續學習到凌晨1點左右,全年無休天天如此。

【作品】日劇《家族遊戲》(2013)、日劇《二月的勝者》

印度:科塔——從工業衰落之城到補習之都

印度每年參加高考的考生大約在1000萬上下,然而最頂級大學的錄取率不到2%。如果考不上頂尖大學,對於普通家庭的孩子來説,可能意味着進入印度普通的大學,畢業即失業。

這造就了激烈的升學競爭。印度北部城市科塔是全國的補習之都,又稱死亡之都。

1995年,他們輔導的49個學生考上了印度理工學院,科塔一舉出名。如今,每年有超過20萬的學生從全國各地來科塔,大大小小100多家補習中心一年就能給當地帶來上百億盧比的收入。

【作品】電影《起跑線》(2017)

美國:從傳統分數“雞娃”到素質教育“雞娃”

北美的“雞娃”式育兒始於20世紀90年代,背後的原因是“美國夢”的破碎,北美的下一代超越或者至少守住父母所在階層已非常困難。根據New America 2019年報告,千禧一代的收入比父母一代低20%。

北美父母“雞娃”的重點不是學習成績,而是特長、才藝和領導力優勢的培養——這與精英大學的錄取標準有關。

課外活動的“雞血”戰從幼兒園開始,孩子一般三、四歲就開始練習體操、游泳、冰上運動、球類運動,學習小提琴、鋼琴、舞蹈。

近年來STEM(科學、技術、工程和數學的簡稱)教育開始大熱,更多父母注重開發幼兒的科學家、工程師思維,根據美國玩具協會的調查,50%的父母認為孩子應該在5歲左右開始學習編程。

北美“雞娃”也誕生了學術名詞:直升機育兒(helicopter parenting)、精細化教育(intensive parenting)、割草機或者掃雪機父母(lawnmower parenting)。

其中割草機父母指為了給孩子鋪平通往名牌大學的道路,父母不惜一切代價地清除孩子前進道路上的各種障礙和挑戰。

【閲讀】《我們的孩子——危機中的美國夢》[美] 羅伯特·帕特南 / 田雷、宋昕 譯 / 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 / 2017、《嬌慣的心靈——“鋼鐵”是怎麼沒有煉成的》[美] 格雷格·盧金諾夫 / 田雷譯 /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參考資料:教育內卷與各國雞娃史,端木清樹

韓國教培60年:官方強勢干涉,家長們為何就是不買賬?李宇欣

考不上印度理工,就只能去麻省理工了

“雞娃”盛行時代,北美家長難逃“內卷”,方也

製圖/翟長鋒

文/北京青年報記者 張子淵

編輯/張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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