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七年,我上小學。那些年沒有升學壓力,但冬夏兩季,實在難捱。數九寒日,女同學做功課時,大多戴半截式針織手套,書寫頁下面有塊硬塑墊板。她們的字跡,讓滿是凍瘡的紅胖手指一陪襯,就紛紛娟秀了。那時上海女孩的手,接觸刺骨冷水的機會,比男孩多些。
隆冬,向外推開家門,空氣冷得鋭利。我們雖佝頭縮頸,嘴角還是被風吹得上火皸裂滲血;剛結了痂,一張嘴,又繃破。户外,建築立面的凸處和落水管上,冰凌垂掛。砰地,有男同學在結冰的路面滑倒,口袋裏迸出房門鑰匙、毛主席像章、分幣、彈子、橄欖核、豆腐格子、香煙牌子、紅棗、葱油鹹味硬糖,五花八門灑滿一地。
身體熱了,蚌殼棉鞋裏,生有凍瘡的腳趾及後跟,奇癢。多次,我乾脆坐定,一直撓,撓到皮破血出,反成一頓爽快。
童少時代,週日凌晨會去買菜,那是向家長爭取來的。暗中設有目標,想把超寬的帶魚,令人瞠目地擺上飯桌,抖露一下能耐。
那些年,帶魚、黃魚、鯧魚及烏賊魚等海產品,供應量並不小,但若想買到高品質的,就得比拼誰更早去排隊。一開秤,水產檔口,會先賣完極少量的超標帶魚。當時上海菜場標寬帶魚,每市斤售價三毛一分。再寬一檔,就算超標,賣三毛五分一斤,肉板寬厚,像哥薩克騎兵的馬刀一樣鋥亮挺拔。看着,不會讓人想起海之蒼茫,只會想到肉質Q彈。上海人嘴上,常要講個鮮字;廣東人則喜歡用甜來稱讚食物。那個甜,不是指糖分,而是形容更高級的複合口舌之美。一個鮮,一個甜,把兩地人的饞佬相,素描了出來。
祖母喜歡將切段的帶魚,先浸沒於紅醬油及多味佐料中醃漬,再中油慢煎。噴香的煙氣,讓整棟樓都不得太平,其中也不乏厭惡者。如果食材新鮮,清蒸應是首選,祖母不是不懂。家裏人多,兼顧下飯煞口,才是要義。
當年的菜場,早上五點半開秤。
冬季,四點多,黑而靜。上海家庭那時幾乎都沒取暖設備,室內温度,攝氏零度左右。鬧鐘,在一個七八歲孩子的耳畔,不顧死活地響了,我伸去掐斷鈴聲的那截手臂,冒着氤氲熱氣。這一刻,懊惱至極。也就過了一分鐘,嘴裏絲絲地叫着,我還是將脂肪欠豐的身體,從熱哄哄的沉重被窩裏抽出。唯恐吵醒家人,不敢弄響一切,賊一般開門出門,還老嫗似的挽個籃子。一抬頭,哎呀,滿天繁星。
只為了扎一點點台型,一個孩子竟可以悖逆天性,把一己控制得如此自律。
居然,是最後那條超寬的帶魚,被扔進我的籃裏,讓我心如花開。步出魚檔,有位套着黑色橡膠圍單的婦人,像是正候着我,並説,可以幫我把帶魚收拾乾淨。她小弟小弟地喚着我,懇切而不卑不亢。確實想拒絕,我很明白,那條超標帶魚的氣勢和賣相,經一刮一剪,要平庸下去不少。婦人的眼神,自自然然落在我的臉上,並無壓迫和拖拽,這反而叫我無力讓她失望。我順着她,走到她刮魚鱗的攤位。那裏支着一塊案板,抹得整潔,魚腥有限。案板一端,並排掛着兩隻很大的馬口鐵空罐。一個裝剪下的魚類邊腳,賣給豢貓人家;一個積着刮下的魚鱗,也未知如何變現。婦人手勢利落,全程依着一把剪刀,像是玩耍一般。我站在那裏,只聽見剪刀叮叮作響,囫圇之中,領受到婦人極不普通的氣場。最後,她舀水衝淨一切,用一塊白紗布擦了一遍魚身,又拉過幾股稻草,在帶魚的中段繫緊,打了一個活結,囑我拎好。這樣既不髒了魚,也不腥了旁物。臨走,我很探索地看了她一眼,沒有能力發現什麼;但那張臉,永不再忘。
拎着沉沉的帶魚,離開人聲鼎沸的菜場,我始終在假意忽略路人的羨慕,不時擤着清水鼻涕,把躊躇滿志暗暗藏好。
七點不到,心跳加快,踏入家門,即將迎來誇讚。室內極温暖,窗玻璃上滿是霧水,空氣略感混濁。父母尚未起牀,父親極給面子地,從被窩裏抬起頭,朝帶魚的方向大致看了一眼,説,“嗯,不錯”。父親的敷衍,五十年後想起,才告識破。當時的得意,暈了我很久,即便雙手早凍成胡蘿蔔的模樣。
我對帶魚的鐘愛,幾十年未改。如今,已沒有刮魚鱗這個行當了。一直沒弄明白,當年刮下的魚鱗,究竟作何用途?
還有件事,值得玩味。一位同是中學77屆的同學,當年公派留歐,學成回國,事業傑出,地位醒目。同學聚會,他一般無暇出席。僅有一次,班主任八十大壽,在晚宴結束前,他匆忙趕到,和老同學略事寒暄,就護送耄耋之年的老師回家了。這些還算平順,只是,多人在多個場合告訴我,這位佼佼者的母親,當年是在菜場刮魚鱗的。
我能明白,把一個有成就的人,與他刮魚鱗的母親對接,大概要導出哪幾種等式。我也能明白,撈起這個舊事時,人們無外乎會有哪幾款心理。此處,將這些個花頭,不一一説透,似更相宜。
有朋友説,現代香港,各類事業翹楚,都巴望人們知道他的出身卑微,越卑微越好。他們認為,獨立奮鬥,才是更體面的。而有些本埠人士的內心,一是對貴胄的仰望,角度之大,和早年比,似變化有限。二是以為低視草根,或能墊高自己。
成年後,有了一點見識,但我還是想念祖母做的帶魚。起鍋後,顏色近黑,那是氽炸中糖和醬油的因素,祖母也不追求肉質的完全酥化。烹製時,有人在灶邊,酷似文明觀摩;祖母的手勢裏,會故意玩點延宕,偏不在你性急時下手撈起。眼看戲就要過,魚塊又早已在祖母的漏勺裏嗞嗞作響。祖母心領神會地夾一小塊放在一旁,未等涼了,已在我手上,燙得在兩手間跳。慌忙咬一半入口,眼睛就閉了起來。還有什麼,能比用手抓着吃剛出鍋的帶魚更妙的呢?
那條超標帶魚,在我個人的編年史裏,遊弋了五十多年。是它,激活了這些話題,謝謝它。(鄔峭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