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討論到父母吵架這個話題的時候,我一下就想到了“曉言同學” 。曉言(化名)是我兒時的好友,我對她而言像是個避風港,她爸媽吵得兇狠時,她會躲到我家來。經過同意,我把她的一些經歷寫到了這篇文章中。
“從我記事兒起,他們就一直在打架,有時候陣勢大得把鄰居都引來圍觀。你也知道。”我很難把現在這個一笑露一口大白牙,發出鵝叫聲的姑娘,和兒時躲在我懷裏把鼻涕眼淚口水蹭到我衣服上的孩子聯繫起來。但沒變的是,儘管她已經掩飾得很好了,我還是能看到不安。
“所以我現在甚至聽不了別人大聲説話,我害怕。人家音量一上來,我就下意識地想要躲,腦子裏全是當年我父母吵架的情景。”不能説這是她現在所有困擾的來源,但是,父母之間的衝突不和(parental conflict)的確會對子女產生真切長遠的影響。
那不是一次性的爭吵,而是凌遲般的折磨
由美國醫生Felitti和Anda等人發佈的童年不幸經歷(Adverse Childhood Experiences,ACEs)研究發現,長期處於功能失調的家庭環境中的兒童,(包括目睹母親遭到暴力對待、父母離異或分居),其身心健康會受到極大的傷害。專注研究婚姻衝突與兒童發展的聖母大學心理學家Cummings認為:孩子會非常關注父母之間的情感互動,以此作為判斷家庭環境是否是安全的依據。這並不意味着父母完全不能發生任何爭執。有時候,父母之間發生建設性的衝突(constructive conflict)是為了明確邊界,釋放情緒,解決問題,在這種情況下,孩子可以通過輕度或中度的含有妥協以及相互支持的衝突而獲得成長。
但破壞性衝突(destructive conflict)則是完全不同的情況,它包括:
●言語攻擊:辱罵、侮辱、威脅
●身體攻擊:毆打、推搡
●冷戰:迴避接觸、分居、離家、生悶氣
在《你的經歷是怎樣塑造你的生理體徵的?》(How your biography becomes your biology)一書中,作者介紹到,長期生活在惡劣的應激壓力環境中,會改變個體的大腦結構,影響個體對於外界事物的加工模式,甚至身體怎樣反應(激素產生水準、心率等等)。所以,童年逆境可能從一開始就在改變人的大腦,從而改變個體對於壓力應激(stress)的易感性(vulnerability),使人在以後會更容易受到身心情緒上的困擾。
這些“預防措施,反而讓我受苦
1. 不當着孩子面吵就沒事嗎?
“起初,我爸媽吵架時也是有所顧忌的,都明白不應該當着孩子的面吵架,於是自覺地去隔壁房間吵。”曉言雙手一攤,“這不就是掩耳盜鈴嗎?”有很多父母一味地怕“爭吵”會給孩子帶來負面影響,所以但凡關係變得緊張,雙方/或某一方就會陷入焦慮,竭力剋制,維持虛假微笑和和氣。但是關係不和不止包括髮生正面衝突。子女對於父母之間的關係本身就具有極高的敏感度,那些虛假的恩愛、背後的冷漠、疲憊、疏離,孩子都會敏鋭地捕捉到,這種表裏不一所帶來的不安,不亞於面對爭吵時的恐懼。
2. 對於“不記事”和“懂事”的孩子
曉言曾經和媽媽説起過:“你記不記得有一次你和我爸吵架,我嚇得坐在院子地上哭,院子裏的狼狗平時一見我就叫,那天就乖乖趴在我腿上”。她媽媽愣了一下,然後説:“那時候你才幾歲啊?你還記得吶!”有些父母總覺得“這麼小的孩子,哪會記得我們吵架?長大就忘了。”或者“孩子都這麼大了,我們拌兩句嘴對他不會有什麼創傷了!”
“還太小”或“已經長大了”的孩子,似乎都對父母吵架是免疫的。但研究告訴我們,父母衝突會對每一個年齡的孩子造成重大的影響。6到12個月的嬰兒即便在睡着的情況下,也會對父母爭吵時的語調有所反應。而從1歲開始,嬰兒就具有分辨父母情緒和感知衝突的能力了。
Cummings對於青少年的研究表明,即使成年子女(19歲的孩子),仍然對於父母之間的衝突保持異常敏感。如Cummings所説:“即便父母之間一直存在破壞性衝突,但孩子永遠不會因為習慣而忽略它的( Kids don't get used to it.)。”
3. 寧拆十座廟,不破一樁婚
有時候別人問起曉言關於父母的事情,曉言説他們在我高三的時候離婚了,往往換來帶着點心疼和佩服的驚呼:“天啊!那你還能考上好大學!” “我挺慶幸他們終於在我高三時離婚了,還我一個清淨,不然我也考不上大學。”事實上,我什至把能考上大學“歸功於”父母的分離。在中國的文化下,孩子成為了很多父母不願離婚的藉口和阻礙。父母婚姻的實已經破裂,卻要維持夫妻的名,都是為了“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其實每個人都是非常煎熬的。
事實上,相比於離婚本身來説,雙親衝突(parental conflict)才是真正造成不幸的原因。Amato(2003)的研究揭示了父母不和、離婚和子女幸福感三者之間的關係。可以看出,父母不和的程度越高,離婚反而會增加兒童的主觀幸福感,且遠高於完整但充滿衝突家庭的兒童。與其顧忌“為了孩子而在一起”,父母們更應該認真考慮一下自己的婚姻狀態,如果不能給孩子提供與一個平靜安寧的家,那麼離婚反而能夠結束戰火,讓子女解脱。
充滿戰爭的家庭,是如何影響了我?
曉言很反對標籤化的後果:“我每次看到那些對於'父母吵架對孩子有怎樣的影響'的回答,全是一水兒的標籤:缺乏安全感、內向、自卑、親密恐懼、悲觀……”
“好像每一個家庭不和的孩子,都會模式化地長成一個樣子,擁有共同的'性格缺陷'。其實怎麼會呢,大家都是不同的個體。”我問她,“那就完全沒有共同點嗎?” 她説,可能是更深處的一些特質吧。
1. 羞恥和愧疚感shame and guilt
通常,只要別人不明確或是特意問她,曉言從不會主動提及和父母有關的事情。“還是不太敢,會在乎別人的看法。就算説了之後別人表現得很正常,我自己心裏還是會猶豫。”應該承認,社會輿論環境確實在逐漸變得寬容,單親家庭的孩子也不會像想象中的那樣受到嘲笑、排擠、欺負。但是,人們仍會受到離婚羞辱(divorce shame)的影響,將公開承認家庭不和視為一種“家醜”,在這種社會壓力下,孩子是很難擺脱羞恥感的影響的。
另外,曉言有時會認為父母的矛盾是自己造成的。她父母在打架之餘,還常常冷言冷語地抱怨:“別人家孩子,父母一鬧矛盾,都知道兩邊哄哄,你怎麼就不會?”面對這樣的質問,曉言總是莫名地愧疚: “是我不好,對不起,我沒能像別人家孩子那樣,做爸媽之間的粘合劑。”之前沒有人告訴曉言,她沒有義務去防止父母發生衝突,去緩和他們的關係。那些“好心”的建議,從她的角度來看,更像是一種指責。
2. 敏感和討好sensitive and prone to please
也就是通常所説的“懂事”:會盡量照顧好自己,不讓父母操心。曉言被朋友們公認為情商高,不是那種人們刻板印象中的情商高:“八面玲瓏”、“能説會道”。她總能敏鋭地察覺到周圍人的情緒變化,捕捉到他人的需求並及時滿足。但她説,這是在一個父母不和家庭中長大的孩子所必須練就的技能。最讓曉言痛苦的是,爸媽有時會逼着她“站隊”,讓她指責另一方的不好。孩子被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只能不停地討好兩邊。
童年的不幸沒能將我打倒
曉言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處於自怨自艾的狀態,並且她也暗暗知道,這是由於自己的私心:每次遇到困難、挫敗,原生家庭的不幸是她的安慰劑和擋箭牌。“那個時候,我是很樂意去撿起那些我鄙視的標籤,踴躍地往自己身上貼的!低自尊、社恐,都不嫌棄!”
一開始,這是一種好用的保護機制,它讓曉言感到很舒服,她不用觸碰自己的真實感受:有什麼不好,全怪父母就好了。但一次次放棄機會,一次次逃避之後,慢慢地曉言察覺到,保護層正在侵蝕她。家庭不幸已經開始影響她的行為、左右她的選擇、定義她的人生。“它變成了我的自動化思維。”
後來在大學期間,曉言接觸了心理諮商,一些改變就在不知不覺間發生了。“諮商師讓我感到安全,我的感受、恐懼都能被看到、被接受,最重要的是,我不用感到羞恥。他像我朋友一樣,很支持我。”她笑着看了我一眼,補充道:“你也很支持我,但不一樣,你替代不了他。”然後,曉言開始做到那些原來她認為絕不可能的事情:重新解釋經歷,重新建立安全的關係。在某種程度上,她回到小時候,改變了那些經歷。我問她,有什麼想要和那些曾經/正在被家庭不和而困擾的人們説的呢?
“趕快掙錢早點兒搬出去啊!”説完她又發出了鵝鵝鵝的笑聲,過了一秒她認真地説:“我們心裏也許都受過很嚴重的傷,我知道那種痛苦,也許白天、開心的時候不痛;但在噩夢裏,難過失望的時候,一定會隱隱作痛。但是,這個傷口只是我的一部分,它不能定義我們是誰。”
你也許經歷了很多痛苦,但別讓它定義了你。
後記:
雙親衝突是很多原生家庭中存在的問題,有多少人在微笑和樂觀的面具背後,隱藏着創傷和痛苦。我們希望能夠告訴那些被類似問題困擾着的人們,揹負着創傷,你的確也可以不斷前行,但卸下來,你會走得自在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