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P説要籤對賭,我失眠一整晚
你可能不知道,VC/PE圈正在上演着這樣一幕。
2022年以來,我們密集拜訪了一圈投資機構,一個話題開始被頻繁提起——LP開始嘗試與GP簽署對賭協議。這意味着,當GP業績不如預期時,LP要求其兜底並返還投資款。
對賭,以往常見於投資方與項目方之間,小米、美團等互聯網巨頭當年都曾與其身後的投資人簽下對賭協議。這是投資機構為減少投資風險、保護自身利益常用的手段,即使在今天的VC/PE圈,大家也都見怪不怪。
但當談起GP與LP籤對賭時,他們炸鍋了。長三角一家頭部母基金合夥人十分詫異:“我從業這麼多年,還從來沒聽説過這種荒唐事。”
但現實總是更荒誕。華南某VC機構創始合夥人韓碩分享了自己的經歷:“有一天夜裏,我突然接到了LP電話,對方問我能不能再補充籤一份對賭協議。從業快20年,我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當晚直接失眠了。”
“GP收到LP對賭要求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一位匿名資深人士告訴投資界,“簽署對賭協議很正常,GP在要求項目方對賭的時候,怎麼就沒想到自己也會有這一天呢?”
最擔心的一幕:
現在,LP開始嘗試對賭了
韓碩的遭遇並非個例。
“春節過後,有幾個LP不約而同地表達了希望兜底的意願,甚至還有政府引導基金。”王倩是深圳一家本土創投的IR負責人,在她的印象中,過往生涯只有極為少數高淨值個人LP談到對賭,但如今,連政府引導基金出資人也開始試探性問了。
這是極為罕見的一幕。
“可能有的政府引導基金,內部容錯機制尚未明確,有了上級壓力,害怕投失敗了擔責。”王倩分析,一般而言,高淨值個人LP更希望籤對賭,他們抗風險的能力較差;但如今在募資上,引導基金相對來説更強勢,他們提對賭協議的可能性也越來越大。
不能忽視的是,LP要求對賭現象背後,無疑是對GP業績不確定的擔憂,也是抵禦風險的一種表現。
而以前,雙方的關係並非如此。所謂LP(Limited Partners)即有限合夥人,俗稱“金主爸爸”,是創投機構(GP)的出資人。長久以來,人們總將這形容為“夫妻過日子”——LP給予資金支持,為前線沙場上征戰的GP不斷輸送糧草和彈藥,雙方共享果實。
但走過一個基金週期,LP與GP的關係正在發生着微妙變化。正如前兩年中國VC/PE圈所流傳的一個濃縮了行業怪狀的段子,堪稱戳破了中國創投江湖的真相:
基金募集靠關係,項目獲取靠抬價,盡職調查靠審計,風險控制靠對賭,投資勇氣靠合投,投後管理靠放羊,GP收益靠管理費,LP賺錢靠運氣。
説到底,不論GP如何折騰,業績才是第一使命,為LP賺到錢才是王道。眼下,2014年成立的那批基金已經來到交卷時期,LP對於現金回報的預期也達到了頂峯,但從不少LP的反饋來看,即使是知名的TOP基金,表現也不如人意。
北京一位知名天使投資人也曾公開指出:“作為LP,過去十多年在一級市場我投資了一些基金。可能是我運氣不好,基金業績都不是很理想。”
當賺錢這件事成為一種概率問題,一些LP開始坐不住了。如我們所見,創投圈內出現不少LP因回報低而拉橫幅、上門維權等極端事件。警惕LP極端情緒,開始成為一些機構募資部門的頭等大事。
“如果能重來,我一定會要求對賭。”想起自己的遭遇,劉凱也後悔了。
2014年,劉凱出資成為國內一家知名VC機構一期美元基金的個人LP。如今整整8年基金期限已經過去了,回報慘淡——劉凱僅拿回投資本金的20%。最新的消息是,雙方已經走到對簿公堂的地步。
他向投資界坦言:“前幾年還不會想到對賭,一般GP會非正式地保證基本收益,比如這支基金每年8個點收益達到後,GP才能提成,但當時的期許肯定不只是8個點,所以也沒對這個多在乎。”
擔心真金白銀打水漂,上海某個人LP也曾想過和擬投基金簽署對賭條約,不過最終未能落實:“這在人民幣LP羣體裏是存在的,但GP大多不願意。以前覺得投股權是為了超額收益,現在卻淪到了保本、保基本收益都不一定的地步,想想也是挺悲哀的。”
一紙對賭,王思聰獨攬20億窟窿
“有什麼樣的LP,就有什麼樣的GP。”一位資深創投人士向投資界感慨,LP要求GP收益保障,GP再和創始人籤對賭,潛移默化間轉嫁了風險。
事實上,對賭協議在創投圈存在已久,但以前僅侷限於投資機構和創業公司之間,鮮少出現在LP和GP裏面。
由於創業和投資存在太多不確定性,對賭協議是投資人為減少投資風險、保護自身利益常用的手段,比較常見的對賭協議包括業績對賭和上市對賭,一般會要求公司在一定期限內銷售額、利潤、日活躍情況達到既定標準,或者在一定期限內掛牌或上市。倘若到期完不成,就會以約定的溢價回購股權,或支付一定現金補償等。
我們所熟知的不少互聯網巨頭都曾與投資機構簽下對賭協議。未上市之前,小米與多輪股東有約定,如果公司在2019年12月23日前沒有完成合格上市,則需要贖回,而“合格上市”的定義為限於在港交所、紐交所、納斯達克;美團點評在進行F輪融資時,規定IPO市值達到200億美元才算上市成功,若市值未達目標,則賠償投資人相當於投資金額的120%。
所幸的是,小米、美團賭贏了,對賭協議就變成了一種激勵手段。但現實中,因為對賭而“出局”的創始人比比皆是,當年王思聰所執掌的普思資本就曾因一紙對賭而獨攬20億元損失,轟動一時。
時間回到2019年,王思聰名下的直播平台熊貓互娛轟然倒塌。這家一誕生即因掌門人而廣為關注的公司,在直播行業發展最鼎盛時瘋狂融資,王思聰也為其傾注了心血,甚至一度為了融資與資方簽下對賭協議。
公開資料顯示,該對賭協議大致包含熊貓互娛必須要在5年內完成上市等條款。如果上市成功,王思聰無需承擔任何責任,但是如果上市失敗了,王思聰不僅是要償還本金,還要支付年息12%的高額的利息。
但最後,熊貓互娛猝然隕落,王思聰獨自吞下20億的窟窿。據當時王思聰旗下全資投資公司——普思資本發佈的公告顯示,經過近兩個月幾十輪的商談,普思投資與數十位投資人全部達成協議,所有投資人都得到賠償,熊貓互娛有近20億元鉅額投資損失,將全部由普思投資及實際控制人王思聰自己承擔。
時至如今,對賭依然是一種非常普遍的現象,一般聚焦在項目的中後期對賭,且非知名基金居多。“如果你不願意談對賭,就拿不到錢。一旦你願意談,對方基本也不會讓步,因為你真的需要錢。”曾對賭失敗的創業者曾浩説,在VC/PE圈,這已經成為一種談判籌碼。
GP態度一致:
“不能撕開LP對賭的口子”
事情見多了,LP也變得聰明瞭,於是就有了開頭的一幕。不過投資界訪問了十餘家GP,他們給出了幾乎一致的答案——
拒絕兜底,不會接受對賭。在一個最需要信任的行業,卻不履行信託義務,遲早毀掉行業。
北京某頭部VC的合夥人就堅定地反對對賭,無論是創業者與投資人,還是LP與GP。他拿自己投項目來打比方:“投資這麼多年從未與創業者簽署過對賭協議”。
在他看來,對賭本質上就是一種對立,有悖於合作共創的初心,同時籤對賭協議意味着投資人並沒有看懂對面的項目,才會選擇使用最簡單、最粗暴的辦法去規避風險,把投資的風險轉嫁給對方。
“很多人民幣LP不能接受賠錢,但沒有風險,還怎麼能叫風險投資呢?”王倩説,大多數人民幣LP投的都是安全性高的項目,甚至可以説是老闆個人的資源變現。”王倩説,
正如她所描繪的那樣,在多種類的資金中,個人LP尤其傾向於對賭。“本質來説,這是不合理的。投資本是一個投資和商業行為,LP理應接受利益與風險共承擔。”韓碩也認為,中國有些個人LP還是需要被再教育的。
為此,能募到錢VC/PE都悄悄提高了LP門檻。深圳一位剛募集超10億元人民幣的創始合夥人透露,2021年,他們基金募資最低份額從1000萬元提升到了5000萬元,以此擋住一些抗風險不強的LP羣體。
但也有一批LP認為,與GP對賭更像是一件你情我願的事情,如果雙方達成一致也無可厚非。
滬上某知名市場母基金合夥人分析:一方面,對賭是特殊的經濟形勢下迫不得已出的條件,是可以被理解的,畢竟LP的最終目的是賺錢。市場不大,維護LP很重要。另一方面,這也是對GP的一種相對嚴苛的考驗,避免GP募資時“畫餅”,同時LP對於有對賭條約的GP實現的超額部分也可以提高提成。
但他緊接着補充道:“儘管如此,我們也不會主動要求GP簽下對賭。”
這關乎到中國創投行業的生存問題。“股是股,債是債,股權和債權堅決不能混淆。”深圳一位資深IR老大慨嘆,一旦撕開LP對賭的口子,那這個行業無法幹了,“整個生態都會劇變”。
雙方的博弈還在繼續。
陽春三月,大家又開始為了募資而四處奔波着,在這個適者生存的草莽江湖中,不被搬上台面的“對賭”還藏在平靜的湖面下。
(文中韓碩、王倩、劉凱、曾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