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爾克斯在《霍亂時期的愛情》中這樣描述疫情的爆發:
當烏爾比諾醫生"踏上故鄉的土地,從海上聞到市場的臭氣以及看到污水溝裏的老鼠和在街上水坑裏打滾的一絲不掛的孩子們時,不僅明白了為什麼會發生那場不幸,而且確信不幸還將隨時再次發生。"
"所有的霍亂病例都是發生在貧民區......設備齊全的殖民地時期的房屋有帶糞坑的廁所,但擁擠在湖邊簡易窩棚裏的人,卻有三分之二在露天便溺。糞便被太陽曬乾,化作塵土,隨着十二月涼爽宜人的微風,被大家興沖沖地吸進體內......"
若干年後又一個十二月,今日的津巴布韋癱瘓在新的霍亂時期。歷史更替,社會不同,不變的仍是那依水而生的致病菌。
霍亂時期"無愛情"
在英國倫敦有一條名為"寬街"(Broad Street)的大道,道路中央立着一隻被拆了把手的抽水泵。古老的水泵封存了150年前的霍亂疫情,也見證了人類第一次和霍亂這個黑色幽靈針鋒相對。
1854年,一場突如其來的霍亂打破了城市的平靜。
得病的人們毫無休止地瀉出米湯一樣的液體,繼而噴射般地狂吐,不久便身體失水皺縮、眼眶塌陷、血液粘稠以致皮膚呈現深藍和褐色;短短10天,小小街區便有500人喪生。
人們相信是土壤中散發出的有毒瘴氣侵害了人體,於是紛紛逃離城市。醫生約翰?斯諾卻對"瘴氣説"十分懷疑--如果是有害氣體,為什麼最先感染的不是鼻子和肺,而是腸胃?
為什麼與住滿病人的樓房相對的房屋竟能倖免"瘴氣"的飄入?敏鋭的醫生將病人的住處記錄下來,標出一幅流傳後世的"死亡地圖"(ghost map),死人的分佈毫無疑問地圈出了寬街的這口抽水泵。
斯諾在一篇文章中詳細記錄道:"我發現這些人都住在離泵走路不到3分鐘的地方。好不容易有幾家遠的,竟然也都喜歡喝這口泵中的水。"似乎水裏一種"有生命的東西"使人染病,喝了就逃不脱。
謹慎的人們遵照他的指示拆掉了抽水泵的把手,讓附近居民被迫繞遠路去別的地方喝水;但他們同時也對着空氣中的假想敵噴灑消毒的石灰。霍亂疫情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但究竟是拆水泵還是石灰的作用,就沒人能説清楚了。
遺憾的是,當這位偵探透過驚慌失措的人羣,開始對死亡幽靈投去冷靜目光,中風卻奪去了他的性命。不論多麼堅信自己的猜測,這個公共衞生界的先驅終究還是帶着一個假説進了墳墓;他也無法得知,正當自己在倫敦的診所對着一張縮小了2000倍的地圖描點,企圖對"米湯便"溯源,遠在一千公里外的意大利,另一個人正從另一極端出發,用顯微鏡將同樣的液體放大了百倍。
菲利普?帕西尼,牧師半路出家學起了解剖。當時,持續近20年的亞洲霍亂也波及了他所在的弗洛倫薩。帕西尼從病人樣品中觀察到成千上萬微微彎曲的棒狀小東西。帕西尼將它們命名為Vibrio(弧菌,拉丁語"顫抖"),意思是小東西會甩着尾巴四處遊動。
那些"印度進口"的病原被觀察完畢,沒能在實驗室受到合適的待遇,苟延殘喘了2年就紛紛死光了。不過,在接下來的後半生,信奉眼見為實的帕西尼繼續用顯微鏡檢查了所有能找到的霍亂樣品,其中包括血液、糞便,甚至死人的內臟粘膜。
他發表了許多文章,論證霍亂是一種傳染病,不由"瘴氣"卻由"小東西"所致;病人內臟上皮細胞嚴重受損,人體嚴重脱水;僅憑這些解剖學症狀,帕西尼竟然預言了十分正確的治療方法--給病人注射鹽水。最後一篇文章發表在他去世前3年。
可惜,那時的學術界仍然被"瘴氣説"所統領,在1874年的國際衞生會議上,21國政府投票一致決定"導致霍亂的壞東西仍舊在空氣裏亂飛";帕西尼的作品甚至從來沒有被翻譯成英文,當然也無人知曉。
和這些文獻一同被埋沒的,還有這張製作精美的細菌塗片,周圍同樣用花體意大利文對觀察內容及時間作出了詳細註解(下圖)。
同斯諾一樣,帕西尼的霍亂時代也沒有留下任何愛情八卦。他終生未婚,死去時,帶不走一片硬幣。因為他一生的積蓄都交給了霍亂研究以及兩位生病的妹妹。
在離去人間82年之後,帕西尼的觀察終於得到世人承認,他的成就也被光榮地烙印在致病菌的大名之上--"霍亂弧菌-帕西尼1854"。
於是,就不能不説到微生物學之父科赫,他的名字被烙印在月亮上。
霍亂的第一項諾貝爾獎
馬爾克斯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而在現實世界,使人們接受了霍亂弧菌的德國醫生科赫則獲得了諾貝爾醫學獎--這是我想象一個細菌可能獲得最多的褒獎了。
科赫曾於1882年首先分離了結核桿菌(見《稱霸地球》),正是這種細菌引發了桑塔格筆下的"浪漫主義靈魂疾病";同一位作者則這樣描述霍亂:比其它致命疾病更可怕;它使感染者褪去人形,皺縮成自己的漫畫形象,直到生命消亡。
恰巧就在帕西尼去世的這一年,彷彿冥冥註定一般,科赫被派到霍亂橫行的埃及,滿眼是各樣的"漫畫形象",需待他們生命終止逐一解剖觀察。科赫的顯微鏡下重現了30年前帕西尼看到的景象——弧形且帶尾巴的"逗號"桿菌專一地出現在霍亂患者的腸道粘膜。
這一年年底,當埃及的霍亂得到控制,科赫主動請願前往病情肆虐的印度繼續研究。幾個月後,他終於在實驗室中培養起帕西尼當年沒能保住的菌種(如果大家記得《稱霸地球》,同樣在消化道的幽門螺桿菌也不易培養),並根據細菌繁殖和傳播的特點總結出控制霍亂流行的方法,直到今天仍使人類受益。
科赫的名人效應使得自己的發現較之以前更容易得到人們的注意;帶着全隊人馬和純純淨淨的霍亂弧菌回到祖國,他得到了對民族英雄般的歡迎。
1905年的諾貝爾醫學獎是對科赫幾十年工作的肯定,其中包括對霍亂弧菌的認可和對"瘴氣説"的否定。這個行蹤在50年前被斯諾追蹤、外貌被帕西尼詳加記錄、又在20年前被科赫在實驗室好生飼養的細菌的致病性終於塵埃落定。讀到這裏,你恐怕也能看出,馬爾克斯對"飄散風中的致病物質"的優美描寫卻是不盡準確的。
今日,科赫這個名字被標在一座月亮環形山之上,與儒勒凡爾納比鄰而居。地球上的我們不想讓他在百年之後仍看到霍亂肆虐,於是將他寫在了月亮背面。
最恐怖和最容易治癒的疾病
如今的研究者不再面對當年先驅所受的種種限制:霍亂弧菌的分離和培養技術已經成熟,顯微鏡分辨率也已突破可見光的約束。在電子顯微鏡下,這顆霍亂弧菌微微扭曲,一端飄搖着長長的鞭毛;體態不失優雅(題圖)。
其實,它在人體內遠沒有鏡頭下這麼悠閒,那多半是一段遭受蹂躪的旅程:胃酸會令絕大多數霍亂弧菌斃命。不過,如果利用菌海戰術,也許會有幾顆細菌經過大浪淘沙達到目的地小腸。
這些幸運兒會奮力揮舞鞭毛,以便自己能扒開粘液、撥開密密層層的小腸絨毛,最終鑽進下邊温暖和安全的所在。
在小腸中,霍亂弧菌讓人覺得不舒服的策略非常簡單。它們分泌一種叫做腸毒素的分子,腸毒素貼到人的小腸細胞表面,會像一口泵一樣把氯離子源源不斷地從人細胞裏泵出去,結合小腸腔裏原本就很多的鈉離子變成"食鹽溶液";這個時候,小腸腔裏高鹽,小腸細胞裏低鹽,為了維持鹽的平衡,小腸細胞就會發瘋一樣向小腸腔吐水,吐光了再從人體其它部分吸,吸了再吐。
如此機理,小小的腸毒素能在一天之內通過小腸細胞從人體吸出6升水,全都變成"米湯便"排出人體。當然,天性節省的霍亂弧菌不會白花能量產生腸毒素--"米湯便"會帶着成千上萬新出生的霍亂弧菌流出人體,流入河道或者城市下水系統,如果偏巧不受阻攔,便可尋到新的下家。
在歷史上,一注攜帶了霍亂弧菌的水曾經流進柴可夫斯基哥哥家的水管,再被接入作曲家的杯子、直接入口下肚,這被許多人推測直接導致了作曲家的死亡。
科學家已經證明,霍亂症狀完全由腸毒素引起,因為如果將霍亂弧菌生產腸毒素的本領去掉(通過基因改造),那被接種的可憐實驗動物便不會腹瀉了。
失水讓人迅速乾癟,當失去10%的水分,人就可能眩暈甚至昏厥。但在腹瀉時流走的不只是水分,還有維持細胞功能所需要的氯、鈉和鉀離子,這就是為什麼嚴重的腹瀉會讓你手腳發麻甚至肌肉抽搐。鉀流失再嚴重,心臟功能和神經傳導便會產生障礙。同時腹瀉還會帶來低血糖甚至腎衰竭的危險。
霍亂致病的原理如此直接,治療措施同樣易行。只需1茶匙食鹽加8茶匙糖,用過濾或煮沸的乾淨水配成一升溶液讓病人喝下即可對症,在必要的時候可以採取補液鹽注射。這種簡單的治療能將死亡率由50%降到1%以下。當然,抗生素可以將症狀持續時間減半,但這只是輔助,如果不補充鹽類來緩解症狀,吃下藥物也是枉然。
何時能降下霍亂的黃旗
津巴布韋,北京奧運網站上曾這樣介紹她:自然資源豐富,工農業基礎好,糧食自給有餘,享有南部非洲"糧倉"的美譽。《時代》網站上寫道:"這個昔日的糧食出口大國,今日她的百姓何以沒有可以飲用的淨水,怎麼會沒錢生火燒水,怎麼會拿不出糖和鹽。"
並不是一個發達國家思路所能想象的這樣簡單。
在1858那個致病菌還不得而知的年代,倫敦剛剛從霍亂的危機中復甦。人們記起斯諾的警告,花了近十年修繕城市排水系統。從1866年至今,它一直保護着市民的健康,城市史上再無一人感染霍亂。
這讓我想起自己曾經遊走至某處,問:"請問哪裏方便。"胳膊一揮,理直氣壯答:"我們全村都沒廁所,滿地都行。縣委書記來了照樣兒。"
除了"人道危機",在這個世界的角落,也許還有其他需要擔心和關注的東西。
讓我最終回到小説吧。在結尾,主人公阿里沙終於在暮年同自己深愛一生的人結合。他命令船長掛起霍亂的黃旗,永遠航行不靠岸。
希望人們的愛"永生永世",霍亂就此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