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坐進兒子的教室裏。接下來的幾個月,他要和孫子輩的學生們一起,上兒子的古典學研讀課程,討論荷馬的《奧德賽》。
這事兒讓兒子有點擔心:他不知道該如何當着父親的面,教導自己的學生。長期以來,他和父親有着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包括他在各地都有住處,而父親幾十年來,一直居住在孩子們出生的地方,要花很長一段時間開車來校園聽課。
父親82歲了,他也曾是教授,還很驕傲地將自己在學校辦公室的名牌帶回家,放到書房裏。不過,作為數學家,他認定的判斷標準很唯一:X就是X,這對於研究古典學的兒子來説,似乎很難接受。但父親就是父親,他提出的標準,一直陪伴着兒子的成長,儘管不太情願,可要説沒有“潛移默化”,絕對不可能。
像所有人一樣,兒子從小就期待父親的認可,卻總不能如願。當他拿着數學題請教父親時,父親總是皺着眉,永遠也不理解為什麼如此簡單的題目,兒子竟然弄不明白。有多少孩子在“精英”父母面前戰戰兢兢?估計從荷馬時代起,英雄父親就一直是兒子難解的謎題。《奧德賽》是英雄千辛萬苦的還鄉之旅,也是兒子尋找父親的備受煎熬之行。
讓父親引以為傲又不無遺憾的是,他曾經在高中時學過拉丁文,讀過原版的《伊利亞特》。他一直記得給他們上課的德國老師,拉丁文卻日漸生疏,以至於重新拿起荷馬時,無法讀懂那些詩句。
於是,他來到兒子的課堂,再一次開始讀《奧德賽》。它的前傳是《伊利亞特》:一場由美女海倫引發的十年鏖戰——特洛伊戰爭。足智多謀的奧德修斯以木馬計攻破特洛伊城,遠征的將領們紛紛歸國,奧德修斯也帶着自己的船隊返鄉,《奧德賽》的故事由此開始。
歸途同樣耗時十年。奧德修斯弄瞎了海神之子的眼睛,惹怒了海神,驚濤迷霧中,回鄉之路也就磨難重重。如果沒有點兒波折和懸念,以歌謠方式傳播的史詩故事,斷然不會吸引人,更不會流傳長久。到底有沒有荷馬其人,荷馬史詩是詩人的天才之作,還是無數歌詠者的集體創造,學界爭議也同樣“曠日持久”。
父親顯然不太喜歡奧德修斯——一個讓船隊毀滅,沒把一個隊友帶回來,曾想“只求一死”的人,怎麼能算“央”(英)雄?呃,這也太不可思議了!還對妻子不忠,他甚至都不算一個合格的丈夫和父親。課堂上,父親從一開始就對主人公有些不屑,舉手反對教授兒子的觀點,帶着自小長大的街區的口音。
《奧德賽》裏有這樣的句子:只有少數兒子長成如他們父親,多數不及他們,極少數比父輩更高強。這對兒子而言,是多大的壓力?
顯然,奧德修斯的兒子不如其父那般足智多謀、聲名遠揚。他尋找缺席自己生活20年的父親,一點點拼湊起父親的形象,也在尋找過程中成長。對一個孩子來説,是父親一直存在於想象中更容易,還是找到一個真實的父親更容易?
課堂上,父子之間也在暗自較勁。兒子對父親總是講述自己多年前學習拉丁語有些不以為然,更對父親X就是X的價值觀不太接受。就像當年,他渴望贏得讚賞,卻總是看到父親對着自己的數學作業皺眉頭一樣,兒子對父親的情感裏,多多少少有因嚴肅刻板而導致的壓抑不滿。
奧德修斯或者父親,真如別人説的那樣嗎?或者,從小守在父親身邊的兒子所認為的父親,就一定是真實的嗎?我們所熟知的那些人和事,就一定是他們真正的樣子?
不一定。學生們描述的那個“可愛”老頭,有着教授兒子不曾看到的一面:幽默、可愛、體貼。父親有一句口頭禪:你不知道有多堵。他總抱怨交通擁堵,卻不願搭公共交通來上課。當他終於選擇坐火車來時,兒子原本以為惡劣天氣逼得父親投降,卻不知道是他的學生改變了父親。還有,他聽過好多遍的父親兄弟間的舊事,也有另一個版本。
原來,父親並不是自己“以為”的那樣。他以為父親是為了家庭而放棄博士論文,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無法獲得教授職位;他以為父親如此嚴肅固執,煩透了母親家族的熱鬧隨意——他倆是多麼不同的人啊,父親一板一眼,母親熱情隨和;父親安靜沉默,母親開朗多言;父親除了幾個好友,像是總和人保持距離,母親能迅速和人打成一片。他不知道父親自己放棄了去讀西點軍校的機會,自己選擇不寫博士論文,曾經被同性戀者喜歡……
《奧德賽》不僅僅是父子的故事,也是夫妻的故事,有着不為人知的秘密。奧德修斯一去不返,生死不知,家裏擠滿了前來求婚的人,妻子不得不施計拖延。本就疑心重重的奧德修斯想一試妻子的忠貞,沒想到妻子也想確認眼前這個男子是不是自己的丈夫,於是用一個只有倆人知道的秘密驗證——讓保姆去搬牀。那是奧德修斯親手製作的一張不可能搬動的牀,用深深紮根地下的大樹打造。
這些不為外人所知之事,將彼此連在一起。“人與人之間會有牽絆,不是肉體的,是多年相處積攢下來的各種私宅笑話、回憶,只有當事人才知道的點點滴滴。”它們維繫着婚姻,維繫着家庭,“多年後,即使一切面目全非,只要兩人之間有這種牽絆,他們就還能緊緊相系。”
課堂上,父親對着一羣十八九歲的學生説:“他母親當年是最美的姑娘。不是標緻——是‘由內而外的美’。”這就是愛的本質:“眼見某個相識已久、關係親近的人漸漸老去,變得面目全非,而且你對此人的愛意及你們彼此間的親密已成為習慣融入身體與靈魂,如常春藤探入樹皮中一般。”
人們不會認為《奧德賽》是一個父子情深的故事,但是,和父親一起上的《奧德賽》研讀課,卻在剋制平靜的敍述中,充滿深情。在對荷馬史詩解讀中,家族故事穿梭於奧德修斯的歸程,因為這次課程,學生們得以瞭解古典學,感受史詩與現實的對接;兒子看到了不一樣的父親,重新認識自己的家庭。
課程結束之後,兒子想和父親來一場“《奧德賽》巡禮”,去地中海沿岸探尋那些史詩裏的古蹟。對於遊輪旅行、觀光、度假之類“不必要的奢侈品”嗤之以鼻的父親,接受了這場“教育”之旅,他在遊輪上同人聊荷馬,哼唱老歌,卻對途中觸手可及的古蹟興趣寥寥,因為“史詩比遺蹟來得更真實”!
“奧德賽”之旅不久,父親絆倒了,導致中風。在全家人面對要不要放棄治療時,兒子又一次想起父親早就説過的那句話:直接把管子拔了,然後出去喝杯爬(啤)酒就行。
丹尼爾·門德爾松就這樣結束了《與父親的奧德賽》。書的譯後,譯者講述了書中父親最喜歡的那首老歌《我可笑的瓦倫丁》的創作者羅傑斯與哈特的故事,倆人之間也有着許許多多的牽絆。譯者寫道:“如果《與父親的奧德賽》讓讀者想要重新審視身邊每一個複雜多面之人,我多希望那個熱愛押韻與詩律、通過作品給無數人帶去快樂與幸福、那個靈巧的詞匠哈特,也能去愛一個不完美、複雜而多面的自己。”
史詩,從來都不只是對歷史的記敍,更是對人性的闡釋,讓我們更好地瞭解他人和自己。
來源:中國青年報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