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以前,或者更久,她是科西嘉島上唯一的中國人。出國前她在湖南長沙延綿的雨季中,學着自己並不擅長的會計學。對這座夏天炎熱潮濕,冬季寒冷陰鬱的城市,毫不喜歡,並且始終與同專業的其他同學保持着距離。堅持夏天不打陽傘,堅持冬天不穿秋褲,也堅持會計學專業期末考試的題永遠地做不平。她以這種種方式宣示着自己的特立獨行。在學校圖書館那座陰暗潮濕的小樓裏,有一本書她經常去翻看,因為只要一翻閲就會不知不覺在閲覽室裏睡着,然後就會被“鬼壓牀”。那種想醒醒不過來的感覺令她恐懼,然而她實在是對這種超自然的體驗着迷,甚至想借由這種方式和另一個世界溝通,她想看清楚在夢中壓制住自己的那股力量究竟長了什麼樣的臉孔。
在她的許多的收藏品中,有一本2000年佳能相機的宣傳日曆,那上面每一頁都印上了那個她記不住名字的法國攝影師鏡頭下的法國東南部普羅旺斯地區的小村莊。金黃色落葉堆和飛揚的鞦韆,被大雪覆蓋的綠色的屋頂,辣椒成熟的時候的熱鬧場面,還有那平靜的海岸線。因為這本宣傳冊,她決定要去法國唸書,放棄了複習了很久的北影編劇專業研究生考試,她買來一大堆的法語書,報了補習班從零開始學習法語。只要是決定好了的事情,誰也沒有辦法改變的。
她那時候有一個正在交往的男朋友,已經在北京找好了工作,他上班她唸書,這曾是他們一起策劃好的未來,而她呢,因為收拾行李時候找出的一本幾年前的廣告冊而改變了心意,這真是叫他難以接受。翻天覆地地爭吵中,他詛咒她拿不到簽證申請不到學校。然而,他的執念並未令她的命運妥協。她輾轉北京、武漢、上海之間,參與了各種法語考試,諮詢簽證,申請學位,在她自己就快放棄的時候。她拿到了來自科西嘉的offer,她之前甚至從未查過關於這個地方的任何訊息,這裏有什麼地標建築、人們引以為傲的土特產或食物是什麼、説哪幾種語言、是否四季分明?這些都一概不知。身處異鄉的她,得到了這個好消息,可是身邊一個可以幫她慶祝的人都沒有,但她的確太想分享她的快樂,隨便哪個人都可以啊。她在人羣中像個瘋子一樣對着每一個擦肩而過的陌生人興奮地説“我被科西嘉大學錄取了!”
來了之後才知道,她是這裏第一位中國留學生,確切的説,她是島上的第一個中國人。科西嘉對於她來説很陌生,她對於這個地方來説更陌生。這裏沒有那種語言預科班,沒有為中國人準備的合口的食物,她被安排到了一個寄宿家庭裏,房東一家用當地傳統食物歡迎她的到來。那是硬得可以劃開上顎的法棍麪包、泛着生包菜味的奶酪、還有加了很多冰塊的果汁和一些奇奇怪怪從沒見過的食物。在長沙的四年,這座城市幾乎沒有給她留下任何好的印象,但面對着接下來兩年自己要吃的這些食物的時候,她突然很想念火宮殿的臭豆腐和楊裕興的蓋了碼的米粉。她法語的考試成績很好,然而遠遠達不到能聽課和做學問的水平,於是她被安排在這裏一所高中裏和學生們一起聽高中的法語課,每天坐在一羣法國的高中生中間,忍受着他們異樣的帶着嘲笑的眼光,可是還是聽不懂,不會説,寄宿家庭的房東一家也漸漸與她交談得越來越少,畢竟的確不是怎麼愉快的溝通體驗。
躲在浴室的淋浴下哭,坐在學校洗手間的馬桶上哭,窩在卧室的被子哭。她當初曾計劃着從圖書館裏把那本看了就會鬼壓牀的散文集偷出來,可惜卻沒有得手,如今在這個安靜的島嶼的這個孤寂的房間裏,她好希望自己帶着這本書,哪怕是來個鬼陪陪她也好啊。她陷入一種惡性循環的抑鬱,她想打電話給父母,告訴他們自己在這個曾經十分嚮往的地方過得並不好,然而她是習慣性地報喜不報憂,所以開不了這個口。她想打電話給國內的朋友或者同學,可是全都早被她得罪乾淨,都是友盡的結局。她想打一個越洋電話給他,告訴他,他的詛咒以另一種方式生效了,她單方面的拋棄終於遭到了報應,然而她寧願自己崩潰也不願回過頭來向他求饒。
她已經很久沒有和寄宿家庭一起吃飯了,總是在回家路上買一根法棍,就着熱好的牛奶湊活一餐,有時候也會在切好的法棍上放上一片那種夾在三明治裏的cheese在微波爐裏烤一烤再吃,然而這種不熟悉的生硬的食物她只有勉強下嚥而已。她長時間在即將漲潮的沙灘邊抱膝孤坐,問自己為什麼離開,為什麼要來,然而這種自問自答的遊戲實在是令人越來越無力。當一個人的生活落到谷底的時候,總會有一些事情發生去攔截這種下落。房東一家也許是感受到了她的日漸消沉,於是決定帶她出去走走,她們開車去了一個熱鬧一點的小鎮,有更多的人和更多的店鋪,他們特地把她帶到一家泰國人開的超市,也許在他們眼裏亞洲人都長得一樣。她走進這家可以説是雜亂無章的小店,儘量確保不撞到貨架上搖搖欲墜的商品,就在她對這家店快要失去耐心的時候,她居然在貨架上發現了一瓶老乾媽。她簡直覺得有一束舞台上的聚光燈打在這瓶中國產的辣椒醬上,這瓶老乾媽簡直就是來自於上天的救贖。她抱着這瓶辣醬心滿意足地回家了。
她特地買好了一根新鮮的法棍,用刀細細解剖成薄厚適中的麪包片,把黃油刀伸進辣醬瓶子中舀出辣油和辣醬充分混合的部分,均勻地塗抹在新鮮的法棍的橫切面上。她打開筆記本電腦,放着她在國內絕對不看的而室友們又愛得要死的台灣熱播綜藝節目《康熙來了》,如一個美食家帶着米其林餐廳打包的菜餚坐在交響音樂會最前排,準備同時開始味覺和聽覺的雙重盛宴的那種有模有樣的姿態,鄭重其事地咬下去,咀嚼,吞嚥。那期節目裏有一個不太紅的女明星正在當眾卸妝,房東的孫女不明原因地在樓下嗷嗷地哭泣,浴室的水龍頭傳來滴水的聲音,鄰居家那隻白色的鬥牛犬在院子中狂吠,窗外有一男一女用嘰裏咕嚕的法語大聲地打招呼,而她握着塗了老乾媽的法棍,大聲地笑了,直到笑出了眼淚。幾個月以來的漫長煎熬,都彷彿在她小心咬下一口的那一刻煙消雲散了。
那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法棍、老乾媽以及《康熙來了》就是她生活裏的全部快樂,那真的是很長一段時間,長倒回憶起來反而好像是一瞬間就做出了巨大的改變那樣。也許是她終於具備一種不那麼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質,房東一家也開始邀請她共進晚餐,一起參加家庭聚會,甚至很放心地將小孫女交給她照顧,還象徵性地給她薪水。説來好笑,她的法語可以説就是這個三歲的小姑娘教的,她們最喜歡的遊戲就是“這是什麼?”她指着房間裏的東西問:“這是什麼?”小姑娘就會告訴她,如果她説錯了,就會遭到小姑娘毫不留情的批評和無比耐心的指正。從一開始地瞪着美麗的藍眼睛驚歎於“你怎麼連這個都不會説!”“笨的人才會那樣説話!”直到後來她們能夠暢快地交談,她終於從這個小姑娘這裏畢業,終於可以結束語言的學習,開始到課堂上聽課、討論以及做研究。
她甚至得到了生命中第一次兼職的機會,在泰國老闆那裏打工,為那家小店製作包了奶酪的炸“春捲”以及巧克力餡的“餃子”,每一個能賣10歐元,銷量奇好以至於她當兼職廚師掙的錢買下了一輛小小的二手車。而等到她臨近回國的時候,老闆給她講過一個皇家保安帶着泰國公主逃到法國的離奇的故事。這個小島上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有這麼一位細長眼睛黑頭髮的中國少女,會做很好吃的中國食物,開着一輛紅色的甲殼蟲在小島上兜風。雖然經常忍不住要一口氣吃掉半罐老乾媽和一整根法棍,看整整一個下午的《康熙來了》來打發漫長的週末,她也有了幾款愛吃的法國奶酪,也會烹飪兩三道正宗而簡單的法式菜餚。
十年以前,或者更久,她是科西嘉島上唯一的中國人。她的好多個晚上,吃着塗滿老乾媽辣醬的法棍麪包,看着《康熙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