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志明 福桃
扎肝是一種神奇的食物。
我只吃到過一次,在北京某駐京辦。那天還點了一些別的菜,雁來蕈的銷量顯然比扎肝要強一百倍,然而,趙志明還是毅然選擇了把扎肝作為溧陽的年菜代表。
這大約還是因為,雁來蕈是天然的恩賜,扎肝則出自民間的智慧。
我覺得溧陽扎肝,和粵地的“淮山雞扎”“鴨腳扎”以及“魚崧扎”是同一家族的。香港上環的老派茶室(陸羽茶室、蓮香樓等),這幾道雞鴨魚扎都不放在菜單裏,只能靠你理直氣壯地向跑堂阿叔點菜——大概是因為實在太費功夫。
所以,我一直在想,為什麼扎肝並不出自嶺南,反而在江蘇落地生根開花結果了呢?
也許在很久很久之前,同一片白色的月光下,一個嶺南人和一個江蘇人打開了同樣的腦洞,他們走進廚房,決定為那一年的春節,奉獻一道不一般的風味。
——李舒
在江蘇溧陽,過春節的時候家家户户都會準備“蒸三樣”:扎肝、肉圓和整子(剝殼雞蛋)。春節去親戚家拜年,桌子上一定會有這三樣菜,佐以雞鴨魚肉和青頭小菜,煞是誘人。肉圓和雞蛋其他地方也有,獨這扎肝是溧陽地地道道獨有的風味。
有一年我留在北京過春節,家人特意寄來了一盒子扎肝,我請了幾個朋友來家小酌,席間蒸了扎肝,吃第一隻滿口噴香,第二隻大家反映有些油膩。這也難怪,扎肝的原料是一片肥肉、一塊油豆腐、一條豬肝和一段筍乾,將這些用一段小腸在中間纏繞幾圈紮緊,因此得名。這樣的扎肝蒸熟之後,香氣四溢,一口咬下去油膏頓時瀰漫在舌齒之間,確實不宜多吃。
説起來也有一個典故。大詩人陸游的後人陸徵生活在溧陽,數載寒窗苦讀,即將赴京趕考。俗話説,窮文富武,陸家家境貧寒,臨行前陸徵的母親希望為兒子做頓好吃的,無奈家中只有幾枚雞蛋,勉強換回一點五花肉和油豆腐,又去鄰居屠夫家中央借,弄到了一小塊豬肝和一段豬小腸。陸母就將豬小腸將油豆腐、五花肉和豬肝紮在一起煮,沒想到竟然非常美味。這想必就是扎肝的雛形。後來隨着陸徵金榜題名,這道扎肝也就在溧陽地界流傳開來。
在溧陽方言中,“肝”和“官”是不分的,“扎”和“做”“着”的發音也很接近。扎肝扎肝,也就容易讀成做官和着官,是頗為討口彩的。也許扎肝的偶然產生和廣為流傳,和做官真的有所關聯。不過在我的記憶中,扎肝固然好吃,也確實和貧寒兩字密不可分。在我幼時很長一段時間,扎肝是屬於“可看不可吃”的年菜,若非主家允許,是絕對不能輕易妄自動筷子的,更不用説吃兩隻以上了,那絕對是奢望。
像扎肝這樣的年菜,一般都是要留放到正月半的。在以前,過年走親戚,是會一直走到正月半的,過了正月半,意味着該來拜年的親戚都來過了,家裏不必再留人(正月半里家中若不留人,讓來拜年的親戚摸了冷大門,是極其失禮之舉),那些擔負着裝點桌面使命的菜餚也終於可以被吃到肚子裏去了。
我看過家人做扎肝的過程,相比肉圓和雞蛋,確實稱得上繁瑣。首先洗小腸是個細心活,小腸外壁沖洗一下即可,內壁需要用筷子將其翻過來,反覆搓洗好幾遍,才能去除異味。扎扎肝也是個技術活。一根小腸可以扎出十幾個扎肝,都連在一起,丁零當啷的,煞是可愛好看,然後放在鍋裏煮,煮熟後才會用剪刀將小腸一一剪短。這時的扎肝還只是初成品,煮熟不過是為了便於存放。
考慮到需要的原料多,小腸、豬肝、筍乾都價值不菲,以及做工的繁複,一般人家大都只會準備十幾二十只扎肝,大概也就能裝滿兩隻紅花碗。逢到客人來家拜年,先上冷盤,鹹魚鹹肉之類,再上炒菜,用來喝酒。酒足了添飯,於是起湯,扎肝、肉圓、雞蛋是蒸在飯鍋上的,這時也就端上桌。主人家一般會殷勤待客,客人也都知情避趣,最多吃個肉圓或者雞蛋,很少去動扎肝的。一大碗扎肝放在桌上,特別引人注目,但扎肝個大,一碗也就能裝上七八隻,吃掉一隻立馬空出一個窟窿。若遇到這樣的情況,在接下來的餐頭之前,主婦就會填充上一隻,務必讓這碗扎肝看上去充盈飽滿。因此,主客一般都能做到酒足飯飽,但扎肝卻往往能完璧歸廚,也可算是吾鄉特有的年景了。
為了保證扎肝(還有肉圓)能夠順利存放到正月半,過幾天就要將它們回鍋煮一下。煮的時候,肉香味繞樑不絕,饞嘴的孩子因此就徘徊在灶頭廚房,好像單聞那香氣也能解饞過癮。不過扎肝和肉圓招待客人的使命尚未完成,是輕易不能讓自家孩子吃的。起鍋的時候,那些殘破的扎肝和肉圓才會落入孩子的口中。有時是真的心疼孩子,大人會有意鏟破一隻肉圓,心滿意足地看着孩子大快朵頤。我那個時候放開來吃的話,一餐能吃五六隻扎肝,加上五六個肉圓,都還意猶未盡呢。那個時候,生活的油水不足,也就可想而知了。
除了隔幾天回鍋煮一下,每次有客人前來,主人家準備飯餐,飯鍋上是一定要蒸上扎肝、肉圓和雞蛋的,這也是蒸三樣的源起。蒸三樣熱氣騰騰地端上桌,然後等着熱氣消散,香氣也彷彿縮回去了,變冷了的蒸三樣於是又被原封未動地端回碗櫥。如此週而復始,蒸上十幾遍,整隻扎肝明顯瘦身了:小腸越來越收縮,硬得像彈簧;肥肉再也不肥膩了,吃起來像豆腐;豬肝變柴了,入口就變成粉末狀;只有油豆腐和筍乾,吸足了油分,變得異常美味。即使這樣,我們這幫孩子也會天天巴望着快點到正月半,因為到了那時,所有碗櫥裏的美味都會向我們開放。
一碗白米飯上擱着一隻油晃晃的扎肝,是多麼的誘人啊。由於小腸已經咬不斷,我們就會從扎肝的兩頭吃起,肥肉一吮吸就掉到了嘴裏,再一口咬下去,細細分辨着肥肉的綿軟、豬肝的磨砂、油豆腐的汁液飽滿、筍乾的脆香回甘。吃完一頭,又吃另一頭,然後把扎肝的腰身扔進嘴中,大口咀嚼,在諸多味覺的豐富侵襲之外,還能感受小腸的Q彈。想到這裏,我已經口舌生津,簡直要垂涎欲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