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每寫下一個字都冒着生命危險

  京城初大雪,開窗便有寒冷撲面,不禁想起馬雁的詩句。所謂平靜而不痛苦,大抵是願望,活了這麼多年,並且還要活下去,鬧心而掙扎,在所難免。有時人不如貓咪,貓咪雖然也有慾望不能滿足的時候,家養的也多數時候很無聊,但卻不知道什麼是痛苦。

  近來煩事頗多,説痛苦,顯得拔高自己,但確實心裏長草,頗為不平靜。馬雁的詩,也充滿了不平靜。惟願她在那邊安詳、平靜。)

  我在悶熱的下午讀馬雁。我無端認為,馬雁和我一樣討厭空調(她有一首叫《中央空調》的詩,內容卻看不出和空調有什麼關係。不過,裏面的這句:“在毒氣室裏,你和他談女人/他卻要和你談聖經”倒讓我一凜)。真是奇怪。但我知道她是個喜歡“下午的時間”的女孩,她特意寫過一篇《下午》的散文。《馬雁詩集》裏第一首詩《十二街》寫的也是下午。寫作者的一天通常開始於下午,在凌晨結束。下午代表遲鈍、凌亂和緩慢,適宜發呆、胡思亂想,也適宜讀詩。詩句就這麼一字一字地蹦進來,不知所云,又忽然一下,清晰可觸。

  多年前的一個下午,我讀馬驊,然後就讀到了馬雁。藏區支教時期的馬驊是這個時代的異類,像一片不知PM2.5為何物的藍天。馬雁像一個有點酷,但絲毫不“裝”的女生,讓我覺得一個人可以同時具備天真與深邃,可以通過文字,把點滴的普通日子,鍛鍊為一顆顆珍珠,甚至舍利。

  網上能查到很多他倆的資料,我以為讀者遠離詩人是可喜可賀的事情。我們只需讀他們的詩歌,規避掉不必要的東西,閲讀從而更純粹。然而説到馬雁,我就想起了馬驊,就像説到李白,就想起了月亮、酒,以及杜甫。兩個馬氏詩人相知相通,互有贈作。古人寫這種詩句,敍舊情惜別離者居多,馬驊馬雁則另有一層印證詩歌的意思在裏面。這在馬雁身上更顯著。《馬雁詩集》有三十餘首,指名道姓,例如她寫給張定浩、韓松落和廖偉棠的詩,卻與被贈者無關。

  馬驊曾做過馬雁短暫的上司,但他從未在她面前有過上司的樣子。當馬驊被梅里雪山的雪沖刷了詩句,被瀾滄江的水接納了靈魂,“在變老之前遠去”(馬驊的一首詩),終於成為“神話”後,馬雁卻始終對其有一種消解的態度。她説她傾向將前者描寫成一個神仙,但前者同時亦有爛人、無賴及色鬼的成分。這當然是很親密的口吻。我更認為,這是建立在志趣相同之上的親密。

  除了《雪山短歌》這些清泠、乾淨的詩歌,馬驊成為“神話”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在藏區的支教和跌落於瀾滄江不知所終。但在馬雁心中,馬驊只是在變老之前吟遊去了。馬雁年輕時,曾想做一個搖滾樂手,後來她悄悄地説,“我一生的願望其實是做一個遊吟詩人”。她在城市之間遊蕩,出入於內心與外界之間,並保持敏感。太多的我們司空見慣的事物,因詩人而獲得審美的資格。動物園、公交車、中藥、電視以及我們去過或聽説過的各個地方,各色人等,各種微妙的感觸,只要一經撥動,她就寫下來。哪怕雨後垃圾山上的廢棄玻璃瓶,那也是閃亮而富有魅力的。

  在庸常的日子裏如何做一個好詩人?馬雁坦承自己“對痛苦和幸福的體驗微不足道”,“生活啊,多麼沉悶”。認出,並寫出。很容易發覺馬雁詩歌整體上的悲傷與絕望,她不避諱對死亡的描寫和思考。這與她的散文書寫形成鮮明對比。馬雁散文的天真、自喜、放任與跌宕起伏,令人驚豔。而到了詩歌這塊兒,馬雁變得有些極端了(即便是極少數相同者也有這種傾向。例如她以《秋天打柿子》為題,寫過詩歌和散文)。哲人形而上地思考死亡,詩人則把死亡感性化。馬雁將櫻桃比喻為“嫣紅屍體、針管裏的血、臉頰上消失的慾望”(《櫻桃》)。誰能把這種美麗好吃的水果寫得如此驚心動魄?我並不敵視詩歌書寫死亡(生與死也是詩歌應有之義),但我不喜歡她表現得太多。馬雁,多麼年輕的詩人啊。她寫下眾多“死亡”的詩篇,決然而去。想想,就讓人心痛。

  “上個月那塊魚鱗雲從雪山的背面/回來了,帶來桃花需要的粉紅,青稞需要的綠,/卻沒帶來我需要的愛情,只有吵鬧的學生跟着。/ 十二張黑紅的臉,熟悉得就像今後的日子:/ 有點鮮豔,有點髒。”

  這是馬驊的《鄉村教師》“他們裂開嘴巴,笑。他們在教室裏奔跑,/我呵斥,禁止乃至沉默。是的,後來我就 /沉沒在他們中間。逐漸找到仍舊陌生的東西。/ 那一年,我們在山腳下的小樓裏,談論到午夜。/在空曠的水泥廣場上,看陌生的星星。可是,/當我們爬上朽塌的山崖時,畢竟是在晚風中唱吟。/我們將花光最後一分錢。桌子上的花,很快 /就要枯萎,灑落……鄉村女教師的生活。/她經常在課堂上走神,經常造一些離奇的句子。/有時候,她在教室間走動,像個丟東西的人。”

  這是馬雁的《鄉村女教師 》如果非要比較,我更喜歡馬雁的“教師”。馬驊太靜了。字面上明明在動,卻給人以安靜,直至沉潛下去。他的代表作組詩《雪山短歌》一字概之:靜。馬雁也在頻繁使用動詞,卻給人以疏離感,乃至悲觀。

  “經驗已經總結了千萬條,/我們的智慧從來沒有長進過。/忘記了,也就過去了。/讀書,臨帖,經風,拍案。/將飲茶,將飲茶,舉一舉杯,/照臨一個途窮的天真,也就只是/一個過場,也就是我們熱愛的形式。”(節選自《將飲茶》)“那些陡峭的山在寒冷乾燥的空氣裏/也像我們這樣,平靜而不痛苦嗎?”(節選自《冬天的信》)我喜歡的《看荷花的紀事》、《將飲茶》、《冬天的信:給馬驊》、《在小山上看湖》都是馬雁詩歌中罕見的表現出其散文特質的篇章。

  閲讀馬雁,《北京城》和《北中國》不可繞過。前者是近來描寫北京最好的詩歌,沒有之一。另一首隱藏政治意義的《學着逢場作戲》則一閃而逝。這類作品預示着馬雁詩歌的真正出路,是馬雁處於“看山不是山”階段的涅槃之作,可是,正如北島所言,“她才華橫溢,尚在摸索,若再有十年,必修成正果。”讀之念之,痛當奈何奈何。

  馬雁痴迷寫作,她短暫的一生裏,創作了大量的詩歌散文。寫作,她稱之為“迷人之食”。冷霜回憶説,“她走進我們兩家,幾乎沒有任何寒暄,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從包裏拿出電腦,打開給我們看她最新的詩作。”竊以為,學院派出身的馬雁在散文上的成就要大於詩歌。或許馬雁太看重詩歌了,反而在散文上獲得瞭解放。她用詩歌表達“黑暗的體驗”,用散文表達“生活的喜樂”,她説“(文學創作)缺乏任何一面都是淺薄的”。

  在透露馬雁秘密的那篇《我一生的願望其實是做一個遊吟詩人》裏,有一段驚悚的話,“那種搖搖欲墜的鐵樓梯,連接着殘酷而乏味的世界與冰冷而倔強的內心,所有的物品都可以不要,但務必要有一道鐵樓梯與世界相連。”每次閲讀馬雁,我都能看見一個抽煙的女子,在搖搖欲墜的鐵樓梯上,臨風站立。鐵樓梯似乎隨時斷裂,彷彿在説,“每寫下一個字都冒着生命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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