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説家在我眼裏和外星人無異,是不明所以的存在或非存在。
説外星人不明所以,是因為不確定他們是不是存在,畢竟從未有過一個站在我面前的某人,用來自外星的特性證明自己的身份是外星人。
説小説家不明所以,卻是另外一個意義上的——我確知他們存在着,在報刊雜誌、網絡媒體上,不時會有他們的最新消息和動態,身邊也隨處可見與國內外知名小説家有業務聯繫的編輯們。甚至,我曾經險些有機會與其中一兩位小説家見面。但這都不足以證明他們於我而言是比外星人更為熟悉或更為實在的存在。因為就小説家這個身份而言,完全是與人隔絕的。
當一個人是小説家時,他只在一個人的時候是小説家。我是説,他只在一個人的時候,或只當他沉浸在自己所構建的世界中的時候寫小説。寫小説的時候,他才真正具備着小説家的身份。與其説“小説家”是一個名詞,毋寧説它是一個動詞。
我從未寫過小説,也沒有任何一個小説家給過我這樣的機會——在他具備“小説家”這個動詞意義上的身份時,讓我參與其中。所以我説,小説家在我眼裏,是不明所以的存在或非存在。
可能有人要反駁——所有和文字打交道的創作者們,都有你所説的這種特點,他們只在一個人的時候創作。
但在我看來,這種特點在小説家身上體現的尤為明顯。詩人可以張口就來一首詩,想必連賈島這種苦吟派也難免有人前作詩的時候。至於其他文字創作,散文也好,學術作品也罷。它們的作者們想必也常會在熟人面前聊聊過往,談談觀點。那些過往,稍加整理可能就是一篇不錯的散文;那些觀點,多加連綴可能就是一部值得一看的學術論著。而小説是人前説不得的。小説中的世界完全是要在四下無人時憑空創建起來的。
當然,不乏有原型事件或原型人物的小説,但再怎麼詳盡的原型資料也必須從一點一滴的故事講起,從人物的一句話一個動作講起。這種經天緯地的構建本領,有如神功。小説家,就是有這種神功的人。
或許是我少見多怪,能寫出美妙小説的小説家在我眼裏都是天才。
天才,一般來講,要有足以不配得上天才之名的癖好。甚至,還要有些精神或神經病症。摩魯説:“天才只是神經病的種系的許多分支之一。”聶斯貝説:“大體説,天才越高,病態也越深”。如果有人跳出來説:“我每天早睡早起,鍛鍊身體,家庭和睦,身心健康。我的職業是小説家。”恐怕也就村上春樹了。所以,説了這麼多,我只是想説村上春樹和他的寫作生涯,而這一切都寫在了他最新自傳性作品《我的職業是小説家》裏了。
不用別人揭發,他就自己招了,自稱原本不是從小就立志要和文字打交道的人。不像馬爾克斯在母親前面一口咬定要當作家,不顧父親的堅決反對。也不像奈保爾很早就暗下決心——“畢竟要當作家的是我”。作家也好,小説也罷,在人生的前二十九年,都只是與村上有間接關係的東西。他是愛讀書,卻也不曾尤為迷戀哪個作家或哪個作家的哪本小説。
在他還未大學畢業時就成了家,之後開了一家音像小店,過着和普通人無異的生活。也會為生活奔波,也會負債、還債,也會與形形色色的顧客發生或開心或不開心的事。總之,他看上去是個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人。説這樣的人有一天會成為小説家,恐怕誰都難以相信。
但就是有那樣一個神啓時刻——在一次觀看棒球比賽的觀眾席上,他被一個想法擊中了——“對啊,沒準我也能寫小説。”這種時候,本沒有什麼特別。誰還沒有這種時刻呢?好多人還不止一次:
對啊,沒準我也能跳舞呢。
對啊,沒準我也能當歌手。
對啊,沒準我也能開發一個產品。
但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會將這種時刻緊緊把握,嚴格執行,從“沒準我也……”變成“非如此不可”。而只有“非如此不可”才能將那樣被擊中的時刻實現成“神啓時刻”。
創作第一部小説《且聽風吟》時,村上依舊靠開店維生。誰也不會了解那時的他,每天吃過晚飯後,餐桌就是書桌。家人入睡後,他開始了一個人的天馬行空。由於自從出了校門就沒怎麼動筆,所以這第一部作品創作起來的難度可想而知。那時候支撐他的是菲茨傑拉德的一句話:“如果敍述與人不同的東西,就要使用與人不同的語言。”與眾不同,正是村上想要追求的。他不希望自己的作品只是在司空見慣的小説堆裏再加上毫無特色的一部。於是他採取了一個一般人絕不會自願採取的手段——不用母語寫,而用英語寫。用英語寫好,再翻譯成日語。最終,以日語的樣貌問世。
用母語寫作,容易讓語言流俗,也會有繁冗的毛病。用英語就不同了。我猜想,英語能給而日語給不了村上的,是創作中的“隔”與“澀”。寫作的人需要這種“隔”與“澀”,讓自己時刻清楚自己是在創作一件藝術品,而不是鄰里鄰居漫無邊際的聊天。成名後的村上,在瞭解到匈牙利作家雅歌塔·克利斯朵夫在流亡瑞士期間不得不用法語寫作時更加堅定了用第二語言寫作的好處。他説:“短句搭配的巧妙節奏、率直不繁的遣詞用句、毫不做作的準確描寫,雖然沒有着力渲染什麼重大的事件,卻彌散着深邃的謎團般的氛圍。我清楚地記得多年後第一次讀到她的小説時,從中感受到了似曾相識的親切,雖然我們作品的傾向大不相同。”
“似曾相似”的言下之意,顯然是村上自己也在追求,甚至已經追求到了這種效果——“短句搭配的巧妙節奏、率直不繁的遣詞用句、毫不做作的準確描寫,雖然沒有着力渲染什麼重大的事件,卻彌散着深邃的謎團般的氛圍。”作為一個喜愛村上小説的讀者,我可以為此作證。尤其對於村上那種不着力卻深邃的謎團般的氛圍,我深有感觸。
他的筆下沒有大人物。沒有大善人,也沒有大惡人。只是一個個極為普通的人。這些人都各自有神秘的私人領地,和生活中的每個人一樣。所以,村上是在如實地寫人物,寫生活。他將隱藏在我們內心的那些如實的私人領域也如是刻畫出來,形成心靈共振,讓我們在書中找到自己,勇敢觸碰那些不敢直面的私密領域。那裏與惡關係不大,那裏是真實心境。
隨着《且聽風吟》的問世與獲獎,村上徹底堅定了以小説為業的心。他將自己心愛的店轉手他人,一心創作小説。雖然這一舉動遭到了不少人反對,反對者也不無道理,但村上異常堅定——我這一生,非如此不可。
到這裏,我意識到了某種危險——村上的創作歷程很容易被講成一個勵志故事,只是一個勵志故事。不可否認,《我的職業是小説家》這本書是有一定勵志色彩,但絕不止於勵志。我深信每一個做成一件事情的人,他的成功都有某種不可複製性。就像一個人剛要模仿海明威一隻腳站着寫小説以獲得靈感時,卻聽聞村上是通過每天有規律的跑步來保持創作節奏一樣,你永遠不知道該模仿誰。是該把腳抬起來,還是邁開來?
當安東尼·伯吉斯寫下《發條橙》全書的第一句——“那麼,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的時候,他不是在詢問誰。這隻意味着他對自己接下來要寫怎樣一個故事有着十足把握。而一個模仿者同樣寫“那麼,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時,很可能真的是在尋問。接着,他會告訴自己和讀者“鬼知道會發生什麼”。
不可複製性,讓《我的職業是小説家》這本書不能被當作實用類書籍來閲讀,它不足以讓一個人讀了就能獲得做成一件事的超能力,尤其不能的是,讓一個人成為小説家。凡是懷抱着讀了這本書就能開始寫小説並能寫成小説的人,最終得到的,只是這本書本來在講的——村上的創作故事。不過,如果你是一個善於聆聽的人,就完全可以從書中瞭解到一個人是如何成為他自己的。
寫作、跑步、音樂,這些構成村上生活必不可少的要素都在書中有詳盡講述。如果你認為這本書無非是些老生常談,那又錯了。這本書並非由村上的那些零散文章拼湊而成,而是從一開始就是作為一部完整的作品來寫的。從開頭到結尾,村上的語言像小河一樣緩緩流過,中間也有穿沙走石的曲折。他儘量準確地描述自己是如何成為一名小説家的,又是如何創作小説的。説“儘量”,就證明他也有無能為力之時,正如他在今年10月31日領取“安徒生文學獎”時所説的:“當我自己創作小説時,當我需要穿越敍述的黑暗隧道時,我在視覺上遇到了一個完全意想不到的自己。”這個意想不到的自己,便是作為一個職業小説家的自己。
“我讀村上的小説”這件事最初發生在上大三的時候。圖書館裏所能借到的,無一遺漏地都被我讀過了。我原本是少讀小説的人,因為健忘的我對故事情節免疫力十足,過眼即忘,讀小説便成了虛度時日的代名詞。可不知為何,村上的小説卻能始終被我“臨幸”。
作為一個對小説冷淡的人來説,在評價小説好壞這件事上,真心説不了假話。我所認為的好的小説,能讓讀者沉浸其中,參與創造。閲讀好的小説,能讓自己發生變化,發生好的變化。哪怕是一點點,哪怕是遲來的。
小説是讀者與作者之間互動的載體,從第一個字持續到最後一個標點。讀者與作者有着相互陪伴的親密關係。所以村上才説,他一點也不擔心自己的作品遭到編輯或者出版社的輕視,因為在他看來,他和自己的讀者之間早已建立起了信任關係。這一關係就像一條直達通道——村上堅信自己的讀者能有所理解他在説什麼,讀者也深信能對村上想要表達的有所理解。彼此之間,理解的深淺可以不一,但信任是有的。即便某位讀者對他的某部作品失望了,也還是會鼓勵他説,加油,下一本一定會好。
最近因為村上這本新書上市的緣故,我也耳聞了些聽了讓人不舒服的話。別如説什麼“村上的《1Q84》不寫了嗎,就那樣爛尾了?”還有説什麼“村上江郎才盡了吧”之類的。奉勸此類諸君,還是別讀書了。讀了,不如不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