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好想和你再去放放火

  我堂弟過年的時候從湖南回來。中午我弄了幾個菜,我倆坐在一起喝酒。他量比我大,很快一杯酒喝完了,我給他添上酒説:“慢點喝!這個酒度數比較高。”他把瓶子拿過來看了一眼説:“哦!是有點高。五十二度,我在那邊都是喝四十多度的。”我問他:“現在廠子裏訂單還好嗎?”他説還好,“去年換了一個香港的代理商,訂單能夠做好幾年的了。年前有一單貨因為顏色有差異被打回來了,所以過了年初三就要往回趕。有些工人過年就沒放假在那裏加班,許多事情等着回去處理。”我説:“忙點好啊!現在你們玩具行業好多廠拿不到訂單,有活幹就是好事情。”他點了點頭説:“我現在就盼着早點退休了!太累了。白天廠子裏七事八事的,晚上還要陪客户應酬。沒有十二點以前睡過覺的,你看看我現在胖得都不像個人了。”我上下打量他一眼説:“你現在是要減肥了,體重多少?”他説:“一百八了!我也想減。可是減不下去呀,外面客户來了看完廠之後就是吃飯。吃完飯有想唱歌的安排去唱,唱完還得弄頓夜宵。想嫖的安排去嫖。你看看我這手機裏存的號碼有不少就是雞頭的電話。”我問他:“那你不也得陪着?”他忽然警惕起來。他説:“我就在門外等,等完事我讓司機送他們回賓館。”我説你既有這等覺悟我就放心了。他説:“哥啊——我真想念我們以前一起放火的日子。好久沒放火了,等有空了我們到山上放火可好?”我説:“這麼大歲數去放火會不會讓人笑話?”

豆瓣一刻:好想和你再去放放火

  我叔叔有兩個兒子,我們感情很好。老大就是跟我喝酒這位,現在在湖南一家廠裏當經理。另外一個在縣裏開網店。小的時候我們常常在一起玩。到了秋冬季節我們最喜歡乾的事情就是上山放火。我叔叔家屋後有個山坡,山坡上有幾口水塘。裏面長滿了蒲草,到冬天水乾涸以後,直立的蒲棒像一根一根的小蠟燭一樣,風一吹就揚起一陣煙霧一樣的蒲絮。秋冬季節我們三個人就做了火把到山上放火。把整個水塘的蒲草都燎着。然後我們坐在上風口看着騰騰的烈焰各自抒發人生的理想。就像外國人坐在壁爐邊閒聊一樣。

  我比我堂弟要大幾歲,那時已經開始上班了。他那時在當地的一所中學上高中。他説:“哥我們以後都會掙到錢,等掙到錢之後我們就能吃到世界上許多許多好吃的東西。比如説我要有錢之後我就吃了睡睡了吃,把錢打到一家大賓館的户頭上。比如上我想吃烤鴨,他們立刻就給我端上皮焦肉嫩的烤鴨。烤鴨不想吃了,晚上就讓他們準備紅燒豬頭。整的,我一個人吃。”我説:“你一個人吃不下那麼大一個豬頭。”他説:“那我就打電話給你,讓你來陪我吃。”我看着火,嚥了嚥唾沫説:“好。”老二説:“紅燒豬頭有什麼好吃的?等我有錢了我就吃雪糕,我可以不吃飯,就天天吃雪糕。冬天我讓他們把爐子燒得旺旺的,火比我們今天放的這個火還大,就坐在火旁邊吃。”我倆都笑起來説:“土鱉——大賓館都有暖氣。那要燒什麼爐子。”


  老二就問我:“哥你坐過輪船嗎?”我説:“坐過。”他説:“什麼感覺?”“有點晃,有的人不適應還會暈船。把吃下去的東西都吐出來。”他説:“我沒有坐過,真想坐一回。我看我們語文書上畫的大輪船像一座樓一樣。世界上真有這麼大的船?”我説:“有那種運石油的船比書上畫的還要大,甲板上可以踢足球呢。”“你吹牛逼!你見過?”我説:“我也沒見過,但我在電視上看到過。”老二陷入沉思當中。過了一會他問我説:“哥你坐過飛機沒有?”我説沒有。他説等長大有錢了,一定要坐次輪船,坐次飛機。我打擊他説:“長大不代表一定有錢。你看我們上一輩了的人都歲數大了,好象也沒什麼錢,所以人一定要努力才能掙到錢。”老二反問我説:“馬星廣他爸每天早上天不亮就下地算不算努力?為什麼他家還欠人一屁股債呢?那為什麼我哥説他會有錢就有錢了,到我就不行了呢?”我説:“你哥比你成績好,所以他有錢的概率就比你高。你現在努力學習,學習好考一個名牌大學。然後出來再努力掙錢。”他説:“那我一開始就努力掙錢不就行了,為什麼要上大學呢?”老大聽了站起來説:“傻瓜,你不上大學掙錢的機會就比別人少知不知道?”

豆瓣一刻:好想和你再去放放火

  這時我們面前的火開始小下去,迴旋的風把煙又吹了回來。把我們三個人嗆得眼淚都出來了。我説:“我們再換個地方放火!”他倆説:“好好,前幾天我們從小鬼塘那邊走,看見那邊草長得好高,正好燒了。”於是我們又換了一個地方放火。當我們把壁爐點起來的時候,老二從口袋裏摸出一包癟癟的煙盒説:“我這裏還有二支煙,你們要不要抽。”我説拿過來吧,就從他手上奪過來。然後我跟老大一人一支。老二説:“等會給我留一口。”老大在塘邊折了一支燃燒的草莖,他湊到我跟前把我煙點着。然後我倆連咳帶嗆地抽着。老大説:“哥你看《水滸傳》的中的英雄都喜歡放火,魯智深跟史進鬥殺生鐵佛之後,一把火燒了瓦罐寺跟我們像不像?”我説:“他們那個火應該比我們這個更大一點。”“歷史書上説項羽就一把火燎了阿房宮,這把火放得厲害!是不是男人都喜歡放火。”我想了一會,覺得應該給他們一個權威的回答,我説:“古代的時候人刀耕火種,燒完的地,草木灰落到土裏來年有個好收成。一塊地連續燒幾年肥力盡了,然後就換一塊地燒。久而久之這個放火的愛好就成了習慣,看到有易燃的東西就想燒它一把。”他倆聽了直豎大拇指説:“講得對!明年這個地方的草會長得更好。哎!哥我們約好了,下一年我們還來放火可好?”我説:“好!”

  套用一句説書人的套頭話: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時間過得很快,老大考到城裏上學去了。老二則遠赴廣東打工去了。不過不是坐船去的,他是坐火車去的。他坐了好幾天的火車來到廣州火車站,打電話給我説下了火車老是覺得頭暈,連路也走不好,就被來領他們的人帶到廠裏上工了。等到過年的時候,他從廣東回來,已經變成一個瘦削的沙馬特青年。走到哪裏都帶着一個隨身聽,時時刻刻在耳機裏聽郭富城和劉德華的歌。見到村裏的女青年就聲稱他將來要到香港去發展演藝事業,然後在紅磡體育場開個人演唱會。我叔叔一聽到就氣不打一處來,跟我數落他一年幹到頭一分錢沒有,錢都讓他買碟片和衣服了。對他買的衣服更是看不慣,我叔叔説:“你看那個褲子簡直可以裝幾隻雞進去。你問問他現在口袋可能掏出十塊錢。過完年回去路費還要我出,你這樣還不如跟我在家種地。人家在外面打工誰過年回來不交家裏幾千塊錢。連小呆子都交給他爸兩千多,你倒好一分錢沒有家來。還好意思家來?要是我不如找個尿桶把自己淹死算了。”

  老二晃着一頭紅紅綠綠雞冠一樣的頭髮,把耳機拿下來。我知道這是要發生衝突的前奏,就拉着他轉到一邊去了。我説:“晚上想不想去放火?”他説:“好呀!我馬上去做火把。不要讓我爸爸知道了,知道他又要説我半天。又不是我過年想回來,是他們老打電話給我。哦,我一回來他們就把嘴架我身上。又不是我不想掙錢,我們老闆做虧本跑路了。他還欠我半年工資。我跟我爸爸説他又不相信,我説回去要到工資就寄回來。”老大過來從他耳朵上抽下一隻耳塞塞到自己耳朵裏問他:“這個東西買多少錢,送給我吧?”他連忙朝屋裏看了一眼説:“做什麼夢呢?一千多塊。你又不唱歌,要這個幹什麼?”

  晚上我們三個人在山坡上放火,這也是我們最後一次放火。老大説:“哥你看我們現在不是最快樂的時候?”我説:“是很快樂,今後這樣的好日子會慢慢越來越少。”老二在火光中抬腿送胯,模仿歌星在台上的跳舞,像熱水中的蟲子一樣。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到下面的田畈上像一隻巨大的怪獸。一曲舞罷,他朝着黑漆漆的田野用廣東話説:“多歲——多歲——-”然後在觀眾的山呼海嘯中又要為廣大歌迷再次獻歌一首。風把他的歌聲吹向田野,他舉着火把繞着田畈一邊跑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喊:“親愛的觀眾朋友你們好!下面我將為大家演唱《一生何求》,掌聲在哪裏?把你們的手舉起來,讓我看到你們!”我倆拾起地上的土塊向他扔過去説:“掌聲在這裏!掌聲在這裏——-”他一邊躲避雨點般的泥塊,一邊唱:“冷暖哪可休,回頭多少個秋。尋遍了卻偏失去,未盼卻在手,我得到沒有——”

  老大看着在火光中跳舞的“歌星”説:“哥——我剛才在想現在還不是最快樂的時候,等我們能掙到錢,自己的錢自己花誰也管不着,那才是真正的快活呢!”我説:“現在就是最快樂的時候,你記好了。快樂就像一個山峯,我們在現在這個年齡已經爬上了頂峯。慢慢就要開始走下坡路了,以後我們有許多苦日子要過。現在我們這種快樂很低廉,但你不能否認它是實實在在的快樂是不是?”他搖搖頭説:“我認為還有許許多多好日子排着隊要來。”“我説:“你記住我今晚説的話,有一天你會想起我們放火的晚上。”他説:“我會記住的,到時候我一定請你來放火!”説完他在火光中也跳起來。我們三個人就像原始部落的人圍着一堆火一邊跳一邊唱:“未盼卻在手,我得到沒有———”

  老大在經歷了畢業之後失業、失戀之後到廣東打工。在一個只會寫自己名字的老闆手下做管理。他説這個老闆就是省略了上學而直接去掙錢的。然後又是結婚生子,又離婚,直到把自己變成一箇中年胖子。老二現在開一個網店,每天在網上温柔地回覆:“親——不能再少了。再少我就要虧本了。”有的時候他不在電腦前,兒子看到圖標一閃一閃的亮,也會幫他回覆:“親——喝口水。馬上答覆你喲!”當年引以為傲的雞冠頭已經變成了地中海禿。雖然每年我們還會聚到一起,但誰也沒有提到去放火這件事情。我們有許多事情要忙,我叔叔和嬸子到了廣東住了幾年,不習慣那邊水土。後來我嬸子在一次輕微中風後,決意回鄉下把老屋修起來。去年春節附近,我到鄉下去看我叔叔和嬸嬸,我們幾個兄弟聚在太陽底下棒着茶杯,互相問孩子學習的情況,血壓怎麼樣,高壓怎麼樣?低壓怎麼樣?廠裏經營情況等等。我問了一句:“現在山上蒲草沒人燒了吧?”我兩個堂弟互相看了一眼,突然笑起來,噴了一地的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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