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92年的一個金色悶熱的夏季黃昏之中,我們鎮上一個消息正在不脛而走,那時,我正和我的童年徜徉在未來的幻想之中,我懷抱着一千零一夜端坐在屋頂的露天陽台,面向夕陽西下,金色的夕陽籠罩着我們的小鎮,一片低矮的樓房,四面被山環繞着,我不止一次的想象過,某一個時刻,某一個缺口湧入無數的洪水,我們的鎮子就沉睡千年,不復存在。而我,則像上帝那樣凝望世間的一切,然後滿意的對這氾濫的洪水點點頭。撇下一句“這些都是你們該受的罪”。然後揮袖離去。
我出奇的望着夕陽鑲邊的城鎮,那時候,它被披上了一層幻想的光芒,邊緣被一層暖色的模糊的金色光芒所鑲嵌,在它的背後則是環繞延綿的山脈,山脈是那樣的黑暗,彷彿是太陽的自私和廕庇,使我看到那黑暗的同時,望見了人類的命運。那時,我金色的瞳孔中正產生着奇怪而黑暗的幻想,這個幻想中尤為突出的一個人物就是他,我們鎮上的這位神秘的畫師。他不止一次的出現在我的幻想裏,手裏握着一根褐色的畫筆,對着那像是被打掃過的天空就是一筆,於是,一切都改變了。如今所有的色彩變得不可相信,變成美好的幻想。然而這個悶熱的夏季的傍晚,這個幻想最終幻化成為一個黑暗的魔法,有如那山脈的孤冷。
畫家死去的消息是我父親風塵僕僕從外面帶進來的,他張大嘴巴用那口布滿黃牙的口腔傳遞給我怯懦母親的同時,彷彿也傳遞給了我,那天我感到十分奇怪,奇怪於在我想要聽到的同時我便能聽到,我懷疑這事件的真假,也因此我懷疑這死亡的真假。我從那把吱吱呀呀的藤椅中一躍而起的同時,夕陽也撲通一聲沉入了池塘,只剩下一些燈光在我們的鎮上充當繁星。我趴在陽台的門上,父親和母親大聲的交談彷彿從地下傳來。
“死了?怎麼死的?”
“聽説是吃藥,也有人説是上吊”。
“那到底是上吊還是吃藥?”
“極有可能是先吃了藥才上的吊”。
“雙保險,死的乾淨,想必是下定決心了”
“恩”。
他死了,我早就知道他要死了。他親口對我説的。對於他的死我一點也不驚奇。
在另外一個黃昏裏,他端坐在他的畫室裏,晚風使得竹影惴惴不安,他一隻手包紮着一塊紗布,另一隻手拼命在眼前的畫紙上塗抹着,陷入了一種癲狂的狀態中。我懷着不安的心情走近他。
“這是一個天空”我指着畫板説道。
他沒有聽見我説話,也沒有看我,而是粗暴的從顏料盒裏摳出很大一坨黑色的顏料塗抹在那一片火紅的天空上,形成一個黑色的太陽,黑色的雲彩,黑色的鳥,除了火燒似的天空以外,那些都是黑色的。彷彿一個個黑洞。從那時起,我就預感他必將死亡。
這個夜晚我悄悄從家中溜走,行走在悄無聲息的夜裏的街道上,夜裏白日殘存的熱風掠過耳畔,我的心咚咚作響。我沿着鎮上唯一的道路行走,時而蹦蹦跳跳,時而飛奔起來,腳下的石板裏踩在我的腳下彷彿為我而建。我激動,卻又害怕,恐懼卻又好奇。在我走出鎮子來到那片竹林的時候,那片竹林被風吹的刷刷作響,彷彿成千上萬只孤魂野鬼伏在竹葉上搖晃,對我呲開血盆大口,我慌張的跑了起來。後背發毛,在我跑過了竹林後,踏上了一座獨木小橋,站在河邊我便看到了他那座低矮頹廢的房子在黑暗裏形成了一片暗影。我知道他就躺在裏面,死去了。我的心一陣疼痛。
我伏在他的窗邊,透過那破爛的窗子朝裏面張望,月亮沒有升起來。我什麼也望不見,屋子裏,沉寂,只聽見一些夜間活動的生物在爬動,彷彿正在從他的屍體上跨過去。也或者正在啃食他的屍體,我想到這裏不覺得毛骨悚然。正巧四面的熱風忽然轉涼,無數被虛構的故事湧入我的腦海,刺激着與我恐懼相關的每一個神經,我的小腿顫抖,內心空洞。不遠處的竹林被吹的沙沙響,像樹葉做的鈴鐺。屏息靜氣的時候,還能聽見那小河裏傳來的嘩嘩水流聲,但只細細的一股,就像他的生命一樣的衰竭。
我大着膽子推開他的門,一股冷風呼的吹了出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屋裏漆黑一片,有些異樣的味道,我摸索着朝他走去,他就躺在畫室的正中央。憑藉着一股對靈魂的直覺我尋找到他靈魂佇立的地方,同時觸摸到他冰涼的身體,就猶如寒冷的冬季冰湖下面一條草魚的脊背,承載他身體的則是他那一幅沒有完成的畫作《靈魂之死》。這究竟是別人將他移動過來的,還是他自己爬過來的呢?
忽然,我聞到了一股農藥的味道。為什麼我進來的時候沒有這味道呢?當我凝神靜息的要聞聞的時候,卻又什麼也聞不到。我抬頭往上看,似乎一根繩子懸在了房樑上,窗子外吹進來夏日夜裏的涼風,繩子晃晃蕩蕩的,當我仔細一瞧的時候,又什麼也看不見了。他不是上吊死的,也並非是吃藥死的。總之他死了,像睡着一樣,我輕聲的呼喚他,他安靜的躺着,連呼吸都沒有,什麼也沒有了,月亮升起來,照亮了我們的面龐,我的手撫摸着冰涼的地板,他消失不見了。
第二天,人們將他的屍體運出來,我悄悄的跟在人羣的後面,人們用擔架抬着他,他像一根被人握在手裏的藤條,一塊白色的布蓋住了他的身體,眾人尾隨巴望,我透過前面人與人之間的空隙瞧見他的雙腳從我的眼前消失,就像我曾用目光注視的一條河流消失在黑暗中。我淚眼婆娑的跑上了一條小路,沿着河邊,悄悄躲開後面的人,折返回他的家。我沿着河邊一路奔跑,那些青色的草抽打着我的小腿,陽光在光華如洗的天空中飄蕩,我的胸中一陣窒息和難受,彷彿蜷縮了起來。最後我氣喘吁吁的趴在窗子上。《靈魂之死》已經不見了。什麼也沒有了。空空蕩蕩的畫室裏。昨夜夢裏的一切都沒有出現。他確實死了,很顯然是吃藥死的,一個誰都能想到的死法。我的心忽然就沉下去了,我從遠處撿了一塊石頭砸了過去,砸碎了那個夏天。
我走到河邊看見遠處一排柳樹垂着,被風掠起,另外一邊什麼也沒有空空蕩蕩的,我用腳踢這路上的青草,他們回以我疼痛。垂直的陽光照耀着萬物也照耀着我,同時從四面八方將自然的味道輸送給我。我不能不想到他。終於他的面孔像水中的倒影一樣的出現了。
在一個細雨飄揚的雨天裏,彷彿《神曲》中的地獄,世界被雲層擠壓的低矮,並且使人壓抑,我百無聊賴的坐在閣樓裏塗抹着雨天的壯景,心中鬱積着憂傷的情緒,那些阻隔了光線的雲層仿若生命的黑暗面,我無力也反抗的望向鎮子的入口,我想象着但丁從那裏冒出個頭來,想象當他走到鎮尾的時候,就望見了那頭母狼,然後膽戰心驚。鎮口空空蕩蕩的,像一隻在廣場上胡亂紛飛的塑料袋,鎮裏也空空蕩蕩的,一眼望去只有兩旁伸出低矮的房檐,和房屋後面林立的樹木擁抱在一起,鎮上的人永遠昏昏欲睡,彷彿女巫施下了古怪的魔咒,每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沉迷而不能自拔。他正是在我大腦開始昏迷的時候走進我們鎮子的,一個閃爍的黑影出現在了我的眼前,猶如黑夜裏急促好的閃電一般的迅速,就此插入我記憶的深處那條暗河中,至今每當我想到那天的時候,依然認為他是我目光生出的一個人,神秘而縹緲,不可捕捉而又真實可靠,如今,他死了,這種感覺便十分強烈,我深深的預感到,靈魂的死亡比身體更讓人痛苦和不捨。然後我就看到他濕漉漉的披着一頭長髮從我的窗前經過,發出了很小的聲音,就像一陣風經過一樣。後來,我就經常在鎮上的茶館見到他,再後來,他在鎮子後面的荒竹林裏蓋起了房子。我們沒有管一個外鄉人如何在這裏佔領我們的土地。因為很多時候我們也是外鄉人。那片竹林在搖搖晃晃三天後,一棟竹樓展現在我們的眼前。成為了一個實實在在的陌生人,他向鎮長買了那塊地,然後獨自居住在那裏。沒有人朝他走去,頂多朝他望一眼,他也從不走近別人。夏日的時候,我獨自帶着畫紙走向河邊,躺在一顆柳樹下,夏日澈明的陽光照耀着我們古老而又幽遠的小鎮,小河以其純粹的感情從我身邊流淌過去,柳條在微風中揚起身體,細窄的柳葉抖擻着精神,陽光透過他們纖弱的身體落在我的身上,我一瞬間就不想畫畫了,我就想閉上眼睛永遠睡在這樣一個昏沉而慵懶的午後,聽從命運在腦海中歡快的召喚。很快我便進入了夢鄉,夢裏我的靈魂從這具身體裏逃出來,微笑的看着我,然後跑到河邊坐下,將鞋子脱在一邊,然後將腳伸在河水中,沁人心脾的涼爽,從靈魂深處抵達了這具沉睡的軀體,彷彿一丘稻田被河水温和的灌溉,我躲閃進入一片廕庇的暗影之下,遙望遠處驕陽似火般的照耀着我父輩的身體和那成片的丘陵山脈。
我從一陣唰唰的聲音中醒來,不知昏睡了多久,小鎮的午後安靜的使我想繼續睡下去,也就是這個時候,我瞧見他坐在不遠處的另一棵樹下,身着一件黑黑的長袍,時而凝眸遠眺,時而,時而停頓片刻,時而又閉上眼睛感受清風拂面。我用手肘支撐着身體,忘了他片刻又躺了下來。目光穿過柳條落在碧空之上,為何天空一絲不掛,我時常想這樣的問題,我望着一無所有的天空,獨自坐在一個角落,感到天空可憐,我亦可憐。天空像我親密的兄弟,陪伴我度過整個童年。我盯着天空想了許久,不知道想了什麼,最多的莫過於我想在這天空裏尋找到一些什麼,同時增添孤獨的樂趣。我坐起來的時候,腦子嗡嗡直響,脖頸裏黏黏糊糊,我將那件藍色布褂子,和粗布褲子一脱,助跑一躍進了河中,濺起結拜的水花,向投入了一個深水炸彈似的,兩隻腳踢着水花,這是我唯一的游泳方式,狗刨式。我朝着他的方向游去,如此大的聲音並沒有打擾他,他也並沒有有注意我,我的心有些難受,同時也有些歡喜,或許我跳進水裏只是為了引起他的注意,而並不是真的炎熱,可我害怕他的注視,不知為何。我從他面前游去,逆流而上,河水覆蓋着我裸露的身體,我的身體就像水的另一種狀態,我感到我是透明的,他的眼睛裏含着一種深沉的壓抑和鋭利,眉毛很粗,面孔瘦削,握筆的手纖細而迅速,我翻過身體躺在水面上,感到自己遊弋在他的畫中。
沒過多久,我便爬上岸,哆哆嗦嗦穿上衣服,在頭髮乾燥之後我便拿起了自己的鉛筆,在紙上畫了一道山的輪廓。然後迅速的擦去,悄悄朝他走去。我的影子落在他的畫紙上,畫紙上並不是我所見的一切,而是一片渾濁,沉鬱的色調壓抑着畫面的感情,使人內心惶恐,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看懂了他究竟在畫什麼,但一種不知名的恐慌卻籠罩着我,使我震顫。
“死亡之舞”,他好像知道我要説什麼似的。“看懂了嗎”他又問。
“沒有”,我搖搖頭。
“山脈在跳舞,天空在跳舞,你在跳舞,自然在跳舞”。他回答。
“為什麼是死亡之舞呢?”我説。
“因為,我畫的是他們死亡以後”。他説。
“你錯了,天空不會死亡,山脈不會死亡,植物不會死亡,自然不會死亡,但我們會死亡”。
“不,我要讓他們死亡,讓人類存活”。
“這不可能做到的。”我説。
他忽然哈哈笑了起來,然後轉頭微笑的看着我。
“你多大了”。
“十歲”我回答他。
“把你的畫給我看看”,他注意到了我手裏的畫紙。
“我什麼也沒畫今天,我想睡覺,很困,然後去游泳了,水很涼”。
“恩”。
他又是一笑。然後從我手中拿去了畫紙,畫紙上只留下一個淺淺的影子,看上去像是一面山的樣子。我垂着頭看着他的畫。畫是水彩的,紅色和暗黃色渾濁的交合在一起,彷彿就要產下一個罪惡的嬰兒畸形的身體一般,看上起像是一場違反道德的審判。
“明天見”,我離開了他。
而第二天我便不知不覺的走向他,一整個夏天我們像兩隻親密的蜘蛛懸掛在柳條的身體上,搖搖晃晃,我知道他來自一座遙遠的城市,我知道那座城市,誰都知道,但我並不想將那個名字寫出來,不知道為什麼,這所有的地名落入文學的世界便變得格格不入,倘若是用文學的語言為一個地方命名,是否我們的世界便處處充滿詩意,他便不會離開那裏。他沒有告訴他為何離開,他告訴的很少,我們聊的很少,他常常憂鬱的望着我,欲言又止,你想説什麼,我常常這樣問他,他又是一笑然後繼續畫畫,然後他偶爾交給我畫水彩畫,我也不問,後來我長到他那麼大的時候,我便也像他一樣沉默寡言,微微一笑。直到夏天行將結束的時候,他告訴我,他將不再出門了。於是我只在經過他那座竹房子的時候見他,一個沉浸在一個完美的世界當中,他告訴我他希望一切是完美的,幸福的。然後他笑了笑説,可笑的希望。便不説話了。夏天行將結束的時候,我們在一起躺在那片草地上,做了我們最後的一次簡短交談。
“生命是一棵樹的樣子”他説道。
我半懂不懂的,望着上面的碧空有些故作哀愁的説“是啊,生命是一顆柳樹”。
“我不妨告訴你,我來這裏的目的”。他説。“你想知道嗎?為什麼你從來不問也不好奇”。
“我不知道,也許這就是你來這裏的原因吧”。
“我會死去,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
“恩”。我回答。
我們靜默的躺在那裏一整天,像是等待着什麼,也像是期待着什麼,我們昏昏欲睡,又懷着一種振作的清醒,我們傾聽着彼此的呼吸,有如靈魂的抽搐。
我躺在當初和他一起躺過的那天草地上,我感到一個靈魂就是這麼死去的,乾淨而決絕,永久而徹底。最後的那天他説他要畫一幅《靈魂之死》。我説畫吧。也就是當我躺在那片草地的時候忽然感到我就是一個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