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在悄悄觀察這個男孩兒,猜他到底是不是彎的。
以及,猜他的年齡、身份、家庭、情感狀況、有錢冇錢。
他覺得他應該是個還在讀書的大學生,很可能就是中南的。
不是交通高峯期,公交車上人不多,後面零零散散坐着幾個,前面也只有他,他正在偷窺的男孩兒,和一個靠前門坐的,頭髮裏摻着許多白絲的中年女人,還有司機。
擋風玻璃後的電子時鐘紅色發光數字顯示的時間不準確,“15:33”,比實際時間快了4分鐘,很快數字又變成温度,“13℃”,他在想,這個男孩兒穿這麼少,會不會覺得冷。
男孩坐在座位上,一隻手臂靠住漆黃的鐵桿扶手,手也握着,身體隨着公交車的開動時而晃盪,看上弱不禁風的樣子,惹人憐愛。他把MCM品牌的黃色皮製鉚釘小書包反過來背,用另一隻手臂抱着,他穿着寬大的灰色羊絨毛衣,越發顯得嬌小,剔着爽朗的短髮,左耳耳垂上有一顆小小的鑽石耳釘,脖子和臉都很白,洗面奶是用的一個以前他用過的韓國牌子的,香味他聞得出來。
如果是一個“0”就好了,他想,畢竟“0”多“1”少,不管怎樣,自己的機會大一些。這個男孩兒真的是自己的菜,天菜,所以不管結果怎麼樣,等一下一定要搭訕的,他想起微信看到的公眾號文章裏説的,“情感的事,嘗試了有可能敗,不嘗試必敗。”
男孩穿的是Vans的黑色帆布鞋,9分牛仔褲也是黑色的,大概是穿的船襪,或者沒穿襪子,腳踝的部分裸露着,很好看。他在猶豫要不要抬起頭來,多看他一下,通過眼神交流,來確定對方是否對自己也有興趣,但是,這樣會不會顯得自己很Low,太過飢渴?
但確確實實,同上一個男友分手後,自己還一直在傷感的情緒中沒有走出來,連約炮這種事,也已經2個多月沒有做過了,這段日子以來,一直覺得自己被生活困住了,前男友被家人逼迫回老家結婚之後,對於生活的興趣,真的已經所剩無幾了。
“車輛起步,請站穩,抓好扶手,注意安全!”,喇叭裏在播音,公交車慢慢爬上猴子石大橋的引橋。
“那你後來怎麼了樣了?”
“後來就進號子了咯。”
原來,在他悄悄偷窺那男孩兒的時候,身邊中年婦女一直在和司機聊天,沒注意到。
“那裏面啊,真不是人待的,”司機扶着巨大而油膩的方向盤説,“他們輪流讓你換號子,最怕的就是這個。”
“那是為什麼?”中年婦女問。
“整人啊!”司機用一個看起來並不怎麼慘的笑容接着説,“很慘的!換一個號子,就等於你又變成了新人,你又要被整一次,我被整了七八次咧!”
“怎麼整的?”
他透過小孩背後的玻璃窗,看到寬闊的湘江,看到薄霧中,橘子洲頭的雕像,婦女在接着問。
“那就是各種整啊,想怎麼整就怎麼整唄。”司機的回答語焉不詳。
“那你……整過別人嗎?”婦女小聲問。
“啊?整過……”司機的聲音明顯小了一點。
“你不會覺得,良心上有不安嗎?”婦女捏了捏手中的塑料袋,窸窣作響。
“那不會咧,”司機説,“整人這種事,是要整的,必須要整。”
“那是為什麼?”
“那裏面啊,什麼人都有的,新來的,必須要整,不整是不行的。”
“為什麼?”
“嘖,我打個比方啊,這個就像開車,你都在路上開,就必須開快一點,懂我的意思不?”司機用餘光瞟了一眼反光鏡,“你開慢了,就要落後。”
“別人就要超你的車?”婦女似乎是懂了司機的比喻,“你如果不狠一點,那別人就要對你狠?”
“對!”司機回答,“就是這個意思!裏面真的很慘的,我煙癮大嘛,裏面冇得煙抽的,根本受不了。我們有時候有放風嘛,和獄警在一塊,我就偷獄警的,一盒煙有那麼多,偷一兩根,他有時候發現不了嘛,然後我就把煙給拆了,把煙絲藏起來,想抽的時候就搞一點點煙絲,自己拿紙捲起來,捲成很細的一根在那裏抽,獄警看到了問哪裏來的煙絲,我就説啊,撿煙屁股撿的,要是讓他們發現是偷的,那真的可以打死去。”
男孩並沒有聽他們在講這些,他的白色蘋果耳機裏面放着音樂,嘴角帶有微微的笑意,似乎在想着什麼很開心的事情。
“那你膽子真大。”
“嘿嘿,是咯。”
他覺得身體有些在發熱,想到自己竟然坐在一輛曾經在監獄服刑的,有犯罪前科的司機開着的公交車上,不免覺得有種隱隱約約的刺激。他觀察着這個司機,平頭,瘦,穿着公交公司的藍色工裝,有些髒,大概幾天沒洗了,沒拉拉鍊,裏面是粗糙的深紅色毛衣,大概是他老婆手織的,他下面穿着黑色西褲和褐色皮鞋,質感都不怎樣,應該不是什麼品牌,總之,是那種常見的,中年男人的打扮。要説什麼有特色的地方的話,他握着檔位杆的手腕上,挽着一串檀木佛珠,袖子上用釦針扣着一個黃底紅字的布牌子,上面寫着“公交車安全員”的字樣。
公交車司機又是安全員,還是收銀監督員,在長沙都這樣。
“在裏面,生活條件很差吧?”婦女繼續問。
“那非常差,差到你想不到,天天吃水煮蘿蔔,水煮包菜,就放一點點鹽,其他什麼佐料都沒有,我從小嘴巴就比較叼嘛,剛進去的時候,兩天兩夜沒吃飯,吃不下,但是兩天之後,突然就喜歡吃了,我覺得裏面的米飯真的特別好吃,我只吃米飯,不吃菜,真的,裏面的米飯特別好吃,我現在都想再吃一吃那裏面的米飯,要是能搞點辣子雞拌着吃就好了,那味道。”
“為什麼不讓你老婆送辣子雞進去呢?我聽説可以送東西的吧?”婦女問。
“送是可以送,就怕送了是白送,都給上面收繳了,輪不到你來吃的。”司機回答。
“誰收繳的?”
“上面啊。”
“哦。”中年婦女好像聽明白了,又像不太明白的樣子,只好轉移了話題,“那裏面真的是慘。”
“慘!”司機重複道,“不過也好玩。”
“什麼好玩?”
“整人好玩啊。”
“好玩?你不會覺得良心上……”婦人又問了一遍這個問題,“整人的話……會有點不安嗎?”
“那有什麼,裏面就是這樣一個世界啊,你進去了,莫非還想過好日子啊?”司機這次沒有小聲了,反而增加了一點點音量,像是在控訴什麼,“裏面的獄警才狠呢!他們讓你脱了褲子給他們打屁股,你知道你要怎樣嗎?你要大聲喊謝謝!打得好!你不喊,那才是有夠苦頭的了,你説搞笑不?人家打你,你還要喊謝謝,聲音小了還不行,呵呵……”
“嘖嘖嘖……”婦人搖頭嘆道,“太可憐。”
忽然,公交車停了下來,司機按了操作枱上的兩個按鈕,車門開了,廣播裏開始播放到站聲音。
“還有更可憐的,我再給你講個事,你恐怕都不敢聽……”
“什麼事?”
“搞死過人的事。”
“啊?”婦女説,“你講!”
“你敢聽不?”
“敢聽。”
那男孩兒忽然瞟了一眼他,和他四目相對了,但他很快意識到,他可能看的只是自己後面,窗外的站牌,果然,男孩慌忙扯下耳機,衝向車門,要下車了。
他忽地也站起身來,想着自己要不要追出去,向他搭訕,問到他的微信或者電話號碼。
他看着車窗外,他站立的身影,正隔着玻璃窗户,在和他對望,這一次,是真的在看他,他感覺自己捕捉到了男孩目光裏,那一絲微弱的,曖昧的,正要燃起,又快要熄滅的火苗。他覺得他對自己也是有意思的。
他幾乎要衝下去,但他忽然又想到司機的故事還沒有講完,他想知道他接下來要説的那件事,可他又想下車去,找那個男孩。
他捏了一下拳頭,腳也動了,就那樣和窗外的男孩對視着,向車門走去。
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囚車上掙扎着想和愛人做最後道別的犯人,而車門馬上就要關上。
“那你真的想破腦袋都想不到,太可怕了……”司機繼續説,臂上寫有“公交車安全員”的紅色布牌子皺向肩的那邊,戴着檀木佛珠的,枯瘦的手向前伸出,就快要到達關門的按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