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小姐,請問有什麼可以幫您的?”
童璟看着面前露出標準笑容的護士,扯了扯嘴角:“我跟周醫生約好了。”
“小姐貴姓?”
“姓童,我叫童璟。”
護士熟練地翻着登記簿,終於露出更加燦爛的笑來:“童小姐,您可以進去了。”
童璟的身後,幾排座椅都坐滿等待預約的人,看到童璟走入周醫生的辦公室,人人羨慕,要知道,他們一大早便在這裏排隊,等着預約的可是一年後的診療名額呢。
這裏是什麼地方?酈城家喻户曉的塑美整形醫院,都説這裏的主刀醫生裏有個從韓國留學歸來的青年才俊,姓周名敬生,他手中的柳葉刀,鬼斧神工,有化腐朽為神奇的資本。
傳言神乎其神,可週敬生看診的號卻極難排,他一月只看一位病人,一年十二位,一位也多不得。
童璟兩年前預約,如今終於輪到。
周敬生的辦公室粉刷了淡藍色的漆,看着便讓人心神寧靜。童璟走進去的時候,正看到辦公桌前的周敬生,陽光恰照在他的肩頭,可看見他眼睛裏閃爍着的光芒,神采奕奕。
“童小姐,請坐。”
他彬彬有禮,童璟緊張的心情也放得舒緩了些。周敬生對眼前這位美人兒顯然沒有太大的興趣,只專注看着文件夾,裏面有關於童璟的一切。
“從整形醫生的角度來看,童小姐你五官端正出挑,是難得一見的美女,這樣的長相,沒必要整容。”周敬生一邊翻看着文件一邊説:“脱胎換骨,當真是你想要的?”
“我來找周醫生,自然是要脱胎換骨。”
“童小姐很美,只是可惜,這張臉沒什麼福氣,不過這是父母給的,怪不得童小姐。”周敬生説話很慢,卻一字一句,敲擊人心:“童小姐,你既然已決定拋棄這副美相,那麼心裏一定有了計較,你想要一張什麼樣的臉,可否告訴我?”
童璟斟酌了斟酌,最終還是從包裏抽出了一張照片:“我想成為她。”
周敬生看着手中照片,裏面的女人雖不及童璟美貌,卻也耐看,更重要的是,她的臉有富貴之氣。
“童小姐果真好眼光,這張臉是長壽之相。”
“周醫生會看相?”
“做我們整形醫生的,最擅長的便是看相,童小姐註定紅顏薄命,但若換了這張臉,終能兒孫繞膝,頤養天年。”
“周醫生什麼時候可以安排手術?”
“若童小姐沒什麼要緊事的話,今天就可以。”
“那麼一切就拜託周醫生了。”
一個小時之後,童璟被推進了手術室。
做手術的只周敬生一人,不需要副手,亦不需要協助的護士,周敬生一人彷彿能當十人。
周敬生一邊為童璟注射麻藥一邊説:“童小姐,你與這張臉的主人認識?”
童璟有些不耐煩:“有關病人的隱私,周醫生是不是不應該打聽呢?”
周敬生笑了起來:“兩個一模一樣的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童小姐要考慮後果。”
童璟立刻怒了:“周醫生,請注意你的身份,若再出言不遜,這場手術我便不做了。”
“恐怕由不得童小姐了,看,麻藥起作用了。”
周敬生的臉當真越來越模糊,他的聲音變得越來越飄忽,終於帶着童璟進入了深沉的安眠。
一場夢後,脱胎換骨。
一個月後,童璟出院了。
看着鏡中的自己,她露齒一笑,很是滿意,卻忽然想起了什麼,回頭緊盯着周敬生:“周醫生,關於我整容的事……”
“放心,醫院會為患者保護隱私,童小姐不必擔憂。”
“凡事總有萬一,萬一這件事泄露出去……”
“童小姐,我從來不拿自己的名譽開玩笑。”
“這樣最好,謝謝你周醫生,再見!”
童璟轉身離開了周敬生的辦公室,身後,周敬生深沉的聲音傳來:“童小姐,我們一定會再見的。”
一定會再見?童璟哼了一聲,做夢!
十天之後,童璟嫁給了酈城首富顧平涼,二人的婚禮照片刊登在報紙的頭版頭條上,引人注目。
剛下了手術枱的周敬生看到助手放在桌上的報紙,唇角露出一絲笑容,照片上的女人笑得很是幸福,標題上的名字寫着,她叫童甄。
“原來連名字也捨棄了。”周敬生笑得深沉,按下了話機的按鍵:“小董,請下一位患者進來。”
酈城的天,四季如春,來年清明,童璟已是有了身孕的人。
寶寶在她肚子裏已有五個月,她覺得現在的自己,很幸福。
顧平涼推門進來,看到站在窗邊的童璟,為她體貼地披上了披肩。
“甄甄,童璟的忌日快到了,你懷着孩子,這次上墳就不要去了,有忌諱。”
“不行!”童璟斷然拒絕:“她是我妹妹,有什麼忌諱?”
“我是怕衝了孩子……”
“我妹妹就是做了鬼,那也是孩子的姨,你見過親姨害親外甥的麼?”
童璟越説越激動,竟是要哭了,知道孕婦情緒波動都大,顧平涼忙勸她:“好好好,去去去,你想做什麼都行,別哭了。”
於是清明那天,挺着大肚子的童璟隨顧平生一起去了墓地,在看到墓碑上自己從前的照片時,長髮遮面的童璟的嘴角,竟扯出一絲微微的笑意,顧平涼看不到。
顧平涼只知道,童璟死於一年前的車禍,而他的妻子童甄在祭拜時情難自已,哭得昏死了過去。
清明的雨接連下了幾天,童璟在上墳回來後就覺得身體不舒服,被顧平涼安排進醫院小住了幾天。這一天照例要做檢查,B超已能看到孩子的模樣,小小的卧在她的身體裏,讓她有為人母的喜悦。
正看着屏幕,B超室的門開了又合,一個熟悉的男聲響起:“童小姐,好久不見。”
童璟一個驚嚇,慌忙看向來人,周敬生正探身看着屏幕,與手執儀器的醫生交談,聽他們説話的內容,好像二人是老同同學。
“周醫生,你看,這孩子……”那醫生低聲説:“好像是畸形兒。”
畸形?
童璟頓時激動起來:“怎麼可能,我的孩子怎麼會是畸形兒?”
周敬生抬手在半空中壓了壓,示意童璟安靜:“童小姐,如果有時間的話,可以來我醫院的辦公室,我們談談。”
當拿着B超照片的童璟失魂落魄的走出醫院大樓時,周敬生的車已開到了她的面前:“童小姐,請上車。”
一年多沒來,周敬生的辦公室仍如先前一般,他儒雅而有內涵,聲音亦是温和:“童小姐,你知不知道,以我院現在的技術,是可以為胎兒整形的。”
“給胎兒整形?”童璟不可置信:“開什麼玩笑?”
“或許童小姐覺得是天方夜譚,可是我可以負責任的告訴你,我有這個技術,也有這個信心。”周敬生指了指B超照片:“這孩子從面相上看,沒福氣,是個敗家孩子,顧先生家大業大,這樣的孩子如何能繼承他的家業?”
“荒唐!”童璟狠狠拍了拍桌子:“周敬生,你究竟想做什麼?”
周敬生卻依舊笑着:“童小姐,我發誓,我所説的每一句都是實話,童小姐請冷靜下來想一想,你來我院整形成童甄小姐的模樣是為了什麼,你如此愛顧先生,難道不想給他生個健康而又聰明的孩子?”
童璟語聲有些顫抖:“這手術的風險有多大?”
“沒有風險,”周敬生很有自信:“看看你的臉,你應該相信我的醫術。”
童璟不語。
周敬生趁機遞了份文件和一支筆過去:“童小姐,我相信你能做出正確的選擇。”
一字一句,帶着絕對的誘惑。
童璟和顧平涼的孩子出生在八月末,暑去秋來,是個好時節。
孩子是男孩兒,白白胖胖,抓周那日,不負眾望,抓了一支筆,來賀喜的客人都説顧家又要出個狀元了。
果真,這孩子聰明伶俐,上學頻頻跳級,十八歲,已在牛津大學修完學位,回國為父親的事業開闢新的天地。
十八年,童璟再沒去過塑美整形醫院,也再沒見過周敬生,可卻無時無刻不在心裏佩服周敬生的醫術,他的柳葉刀,果真如傳聞一般,鬼斧神工。
童璟過得幸福,可心中卻有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在兒子回國那天讓她忐忑起來,因為她的郵箱裏忽然收到一份匿名信件,信件裏的內容匪夷所思,只她能懂:“璟,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我在美國見到了你們的孩子,是個好小夥,你一切都好,我也一樣,勿念。”
惶恐非常,童璟立刻就刪掉了這封郵件。
她知道,這封郵件來自真正的童甄,她的姐姐。
這世上,有許多人想求富貴,童甄好命,被顧平涼看上,後半輩子衣食無憂,富貴榮華,可她卻並不想做籠中的金絲雀,於是一場以她妹妹的身份偽造的車禍假死,讓她離開酈城,開始另一段人生。而一直愛慕着顧平涼的童璟,整形為童甄,代替她陪伴在顧平涼身旁。
各取所需,各得所願。
兒子很孝順,閒暇之餘總愛帶着童璟和顧平涼出國旅遊散心。一次新加坡之行,父子二人本是來此地開會,順便陪着童璟旅行,父子開會的時候,童璟便一人在酒店附近溜達。
獅城新加坡,華人聚集地,看到的面孔大半是黃種人,讓人感到親切。童璟在廣場上的長椅上坐着,看孩子們喂鴿子,很是開心。
忽然傳來一陣哭聲,是個剛學會走路的小女孩摔倒了,哭得傷心,童璟忙上前去扶,卻有一雙手比她更快地抱起了小女孩。
“囡囡乖,媽媽在這裏,不哭了。”
童璟抬頭,站在面前的是個極美麗的女子,臉上畫了精緻的妝容,舉手投足間,從容而優雅。
這張臉,童璟曾與她朝夕相伴,永遠不會忘記。
那是她的臉。
“小姐,謝謝你。”
女子對童璟道謝,童璟卻忽然抓住她的手,逼問:“你究竟是誰,你叫什麼名字?”
女子有些詫異,卻還是禮貌地後退了一步,輕輕拂去童璟的手:“小姐,我叫杜夢然,不是你要找的那個人,你認錯人了。”
童璟這才覺得有些失禮,連忙道歉:“不好意思,我……”
“小姐,今日之後,你我再不會有交集,拜拜。”
女子帶着孩子離開,可意味深長的話,卻讓童璟愣住。
她説的是拜拜,不是再見。
童璟笑了。
她不知道,抱着孩子離開的杜夢然,因着她的緣由,想起來多年前一段過往。
就在童璟和顧平涼大婚那日,剛從手術枱上下來的周敬生接待了一位新的患者,患者十七歲,名叫杜夢然。
走進來的杜夢然,帶着遮陽帽,臉上還包了絲巾,只留下一雙眼睛,可以視物。
戰戰兢兢坐下,她用惶恐不安的眼睛看着周敬生,説出來的第一句話是:“周醫生,請你救救我。”
周敬生用一貫深沉的聲音説:“杜小姐,請你拿掉絲巾,讓我看看你的臉,這樣我才能救你。”
杜夢然沒有勇氣,周敬生只好站起了身,用只屬於醫生的修長的手指替她除去絲巾,暴露在外的,是一張重度燒傷後癒合的臉。
杜夢然哭了起來:“我只是走在街上,他不知從哪裏冒出來,手裏拿着飲料瓶便往我臉上潑,很疼,我感覺臉都被燒起來了,沒人救我,他把所有硫酸都潑在我臉上,然後跑了。他們家人答應賠錢,可是要錢有什麼用,錢能換回我的臉嗎?”
杜夢然痛哭不已,周敬生想起來幾個月前的報道,高中女生被前男友當街潑了硫酸,臉被毀容,報道上有女孩毀容前後的照片,原來就是杜夢然。
可憐的姑娘。
周敬生輕輕拍着杜夢然的肩頭,笑了起來:“小姑娘,別怕,錢不能換回你的臉,但我可以給你一段嶄新的人生,你要還是不要?”
杜夢然淚眼朦朧的抬起頭來:“別的醫生都沒有辦法,周醫生,你果真可以辦到?”
周敬生很是自信的點了點頭:“當然,因為我是周敬生。”
杜夢然的手術安排在三天後,術前照例要寫方案,周敬生獨自一人在醫院加班,寫到術後容顏的模擬圖時,他離開了電腦,走入了辦公室裏只他能進的那一間私密的房間。
房間是冷庫,陰冷,發着幽藍藍的光,四面牆上,懸掛着一張張麪皮,都是人臉,都是他這些年來做整容手術時所收集的被主人拋棄的臉。
臉皮的下方,寫着主人的名字,一個又一個,故事都在周敬生腦海中記得清清楚楚。
捨棄父母給的臉皮是有緣由的,他們的緣由冠冕堂皇,有些出於主動,有些迫於無奈。
不過,像杜夢然這樣的姑娘,還年輕,日後的路很長,她需要一個燦爛而愉悦的人生。
周敬生在冷庫中站了許久,目光最終停留在了一張臉皮上,這張臉皮還很新鮮,足夠漂亮,足夠配得上杜夢然那一顆年輕而美麗的心。
周敬生將它取了下來。
一同被取下的,還有貼在牆上的標籤,這張臉皮主人的名字叫做童璟。
一張美人兒麪皮,手術過後,一段嶄新人生。
從新加坡回來後,童璟再次去了塑美整形醫院。
在前台的護士仍是年輕的姑娘,看到童璟,依然是標準的笑容:“您是顧夫人吧?我經常在報紙上看到你,你本人比照片還要美呢。”
“謝謝,”童璟客氣地點了點頭:“請問周醫生在嗎?”
小護士有些詫異:“周醫生是在的,您是要預約整形嗎?”
“不是,”童璟立刻否認:“我是周醫生的朋友,找他有些事情。”
正説着,周敬生辦公室的門開了,一個四十多歲,穿着白大褂的大腹便便的男人探出頭來:“小劉,給我泡杯茶。”
小護士答應着,叫住了男人:“周醫生,這位顧太太有事找您。”
“顧太太?”男人走了出來,看着童璟,有些莫名其妙:“您好,請問有什麼事麼?”
童璟看着這個不認識的男人,忙解釋:“不好意思,我想是搞錯了,我要找的是周敬生醫生。”
“周敬生?”小護士與男人面面相覷:“不好意思,我們醫院沒有叫這個名字的醫生。”
“怎麼會,他不是你們這裏的主刀醫生嗎,一月只看一位病人,都説他的柳葉刀鬼斧神工。”
小護士被逗樂了:“顧太太,我們醫院從來沒有這麼奇怪的規矩,您是不是記錯了?”
候診病人的目光都齊刷刷聚集在了這裏,童璟感到異常難為情,忙道了歉,逃離了塑美整形醫院。
在醫院的門口,立着很大的廣告牌,上面是醫院的主治醫師的名字和照片,童璟一個個看過去,果然沒有一個人叫周敬生。
周敬生像是憑空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除了她,再無人認識。
這樣多好,她的秘密,再無人得知。
童璟徹底安心了。
一切果真如周敬生所言,她這一生好福氣,富貴榮華,安享晚年。
一切如願。
捻胎鬼,元代《湖海新聞夷堅續志》中“益公陰德”條有記,為世間奇鬼,司職於陰曹地府,為投胎之人捏捻相貌,一生命運皆掌握於他手中。他給你好皮相,你可富貴榮華,他給你賴皮囊,你便窮困潦倒,故輪迴道上百鬼過,卻無一個敢得罪捻胎鬼,自個兒下輩子的命運,開不起玩笑。
周敬生,捻胎鬼一隻,好人世熱鬧,化人形,偷上人間,為活人整容,手下捏捻一張張臉皮,紅塵痴傻人一個個遂願。
一段段他人往事,為周敬生解悶兒,快活過後,復又回了地府去,他於人間留存的痕跡,除卻一張張臉皮外,就此不見。
下次,倘若你決定去整容,遇見一個叫周敬生的主治醫師,請小心,他是捻胎鬼。好生給他些甜言蜜語,他會為你捏一張臉皮,包你稱心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