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香港轉機,到桃園機場時已是下午兩點,飛機下降時可以看到大片大片的綠地,有草叢,有農田,屋舍都低低矮矮的,這就是我在沒有腳踏這片土地時所感受到的對台灣的第一印象。住在長春路上的密都飯店,房子是那種老式的招待所,房門沒有磁卡,還要用鑰匙打開,房間內的陳設雖然都比較落後,但卻非常乾淨整潔。去酒店的一路上,隔着窗户一直在打量這座城市,總的來説,這雖然是一個國際化程度非常高的都市,但除了信義商圈的光鮮外,別處卻相當堅守傳統或者説陳舊破敗,台北的街頭,有些地方就像內地的二三線城市,或者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城市,它的大廈都不叫大廈,而是叫大樓,廳堂都很逼仄,卻非常會利用每一寸空間。銀記牛肉麪。睡到中午才起來,到八德路一家叫做“銀記”的店吃麪,這家店面做得好吃是有口皆碑,更令它揚名的是對蔣家父子和那個風雨飄搖的時代的追懷,門前有一尊一米多高的蔣介石半身雕塑,門內掛着蔣介石手書的“親愛精誠”條幅,牆壁上一幅幅都是蔣家父子、歷任“總統”和文武百官的黑白照片。蔣家父子對台灣人包括1949年渡海來台的兩三百萬人,究竟意味着什麼?到後來連蔣介石都覺得反攻大陸無望的時候,整個島嶼上的人其實是風雨同舟的,人民對老蔣和小蔣有怕和恐懼,也有同情和理解,到後來那種感情中甚至釀出了一種親情的成分,所以兩蔣故去,於他們的子民不但是一種夢想的永遠凋落,也加深了他們對故國和此境的憂思。101煙火。跨年去台北,看煙火是少不了的。九點多趕到101大樓附件,人滿為患,馬路的每一寸都被擠滿佔盡,公視的直播車已經架好了設備,婦孺老幼、學生男女都備好了吃的喝的席地而坐,今年的煙火預算削減了一半,但卻請來了法國團隊,相信會有不俗表現。在新年的鐘聲敲響前幾分,煙火如約登場,我夾在人羣中拿手機拍的脖子發酸,終於等到最後一絲星火落幕。煙火結束後,幾十萬人起身離去,地面上留下大片的垃圾雜物,一地雞零狗碎的狼藉,我心想:終於有得環衞工人忙了。沒走幾步,看到一批批身穿白T恤的志願者,提着大號垃圾袋高喊:“謝謝,垃圾請留給我。”我趕場要去朋友店裏,打不到車只好一路急行,走了十幾分鍾卻發現在一個攤位買的酒交了錢卻還拿,於是轉身去取,等我趕到地面已乾乾淨淨,賣酒的老夫妻還在等我。
抗議者。跨年的那晚,台北市政府的廣場上還有一場演出,謝金燕、羅志祥、庾澄慶、張惠妹等一眾明星賣力地唱和跳,還請來了馬英九、郝龍斌和朱立倫前來同樂。就在市府廣場正對着的馬路上,很多人頭纏布條舉着旗子抗議,要“住民自決建國”,要做“救扁義勇軍”,讓我見識到這裏的集會、言論、結社自由終究不是寫在紙面上的,而是切實地紮根於這片土地,每個人都能得到和使用這一自由,即使你説得不對,即使你説得站不住腳,但你説話的自由無人可奪。出租車司機。中午打出租到台北車站,司機是一個兩鬢已白的老年人,他看我是大陸來的,就跟我一路攀談:“大陸現在好有錢啊,樓都蓋那麼高啦,那麼多豪車,那麼多高鐵,台灣就很窮啦,路也那麼破,想修一下還要開會討論來討論去。”我苦笑了一下,跟他説:“那是國家有錢,老百姓就還好啦,貧富差距很大的,再説啦,讓你去大陸生活,即使是給你好多錢,一輩子都花不完的錢,給你住豪宅、開豪車、坐高鐵,但是你生活的城市整天都是霧霾,你吃的食品可能就是地溝油做的,就含有三聚氰胺和蘇丹紅,你看着那麼多貪官腐敗透頂你又不能罵娘、不能去抗議檢舉,上訴了還要半路被截進小黑屋,你願意嗎?”他想了想説:“是喔,那我也不願意。”霧社。坐高鐵到台中很快,不足一個小時,再轉車一路翻山越嶺到南投縣仁愛鄉的大山裏,這裏與花蓮交界,是台灣中央山脈的分解部位,此時已經傍晚,山霧升騰,暮色四合,住在一家叫做“英格曼”的民宿的三層,視野極好,不但左右前方都空曠無礙,而且早上日出東方正對着窗口。在四周下降的夜色中,瀰漫着一層深藍色,點綴着黃黃綠綠的幾片燈火,夜是靜的,是黑色的,也是藍色的,讓人可以什麼都想一想,也可以什麼都不想,想起前兩天在台北看陳昇“二十歲的練習曲”演唱會,記住他專輯上的一句話:“你去不了的遠方,我幫你把故事帶了回來。”我來這裏走一遭,也想把這裏的故事、人物、山川、暮色、燈火都一一收集了帶回去,給你們。
賽德克胖子。賽德克胖子是開車載我的司機,他做過台灣80公斤級的柔道“國手”,在敍利亞的世界級比賽中得過第三名。之所以叫他“賽德克胖子”,是不記得他名字,他正好是賽德克族,電影《賽德克巴萊》就是在這裏拍的,他的很多族人都參演了。賽德克胖子有個悍婦老婆,他經常被家暴,他説他中意去討一個越南老婆,可以早晨八點鐘做好飯,八點半叫他起牀,家中一切都能收拾得井井有條,他把這想法跟悍婦老婆説了,他老婆平靜地説:“娶個越南老婆可以,先拿500萬新台幣出來。”賽德克胖子沒錢,所以這討越南妾的念頭至今一直沒能夠實現。賽德克胖子個頭不高,肥胖敦厚,在台北讀了體校,又保送到警察大學,因為不願意去考試去輟學做了幾年軍官,又因為壓力大軍官也不幹了,當起了司機。他説,他們賽德克人現在還在打獵,他自己家中還有獵槍,養了6只正宗台灣土狗,6只一起上可以捉一頭山豬,能打的獵物中還有羌——一種體型像狗但頭上有角的動物,還有野兔和鹿。作為正宗的賽德克人,他説《賽德克巴萊》中説的都是真的,當年賽德克人是抵抗日本人最激烈的住民,一次殺過260多個日本人,差點被滅族,他們從小就打赤腳長大,在山中健步如飛、東躲西藏,前半小時還在這個山頭,後半小時就到了那個山頭,他今天還有這樣攀山的功夫,“只是我體力不行了,要喘的!”他説。大寶。大寶是“賽德克胖子”的朋友,也是司機,兩人輪換着替我們開車。大寶愛吃檳榔,嚼得滿嘴都是紅紅的,像是血口噴人。他極能説會道,又很熱情,既開玩笑説葷段子,也講歷史往事,去清境農場的路上他給我一路介紹,指着窗外説這裏是蔣介石當年安置留在金三角的“反共救國軍”地方,坤沙打敗緬甸政府軍後,緬甸向聯合國抗議——當時“中華民國”還是聯合國常任理事國,蔣介石才答應把坤沙的殘餘舊部安置到這裏。大寶説他們對日本人還很感念,日劇時代,日本人給近於蠻荒未開化的他們提供了最基本的教育和醫療,教他們種香蕉、開墾農業,他阿公的日語就説得極為地道,甚至自視為日本人,常常説這是昭和多少多少年,大寶就故意逗他:“這哪裏是昭和多少多少年啦,這是民國多少多少年啦。”每次都被阿公拿着木棍追着打。
墾丁。去墾丁的路上一派熱帶風光,路邊有椰子樹、檳榔樹、蓮霧樹,高高大大的樹上掛着一堆堆的果子,車子一路沿着海邊開,旁邊就是台灣海峽,風很大,雲層很低,不時遮住陽光又散開,在海平面上形成光亮和陰翳交錯的投影,因為風大,水汽被吹着在海面上走,形成一道道淋淋漓漓的霧陣,路一邊的山丘高高低低,山頂有雷達站,有廢棄的營房,山下不高的草叢隨着風吹過一片片地矮下去。車過墾丁大街已近向晚,酒吧門前已經初上霓虹,有比基尼女郎在列隊迎接或者三個一排地起舞弄姿,司機笑笑,轉而説:“前面有一截路是沒路燈的,是為了保護夜間出來覓食後歸巢的一種蟹,怕路燈的光嚇到了它們。”我聽了,心思也從比基尼女郎轉到了蟹身上,路兩邊果然漆黑黑的一片,我彷彿聽到樹林中一片密密麻麻,窸窣聲聲猶如水漫金山。在台灣將近兩週,從南到北走了個透透,去了很多地方,也還有很多地方沒有去。去過的留下一些印象,沒去的保留一些嚮往,不過今天回想起來,很多名勝古蹟和商場、一些不得不去的地方都已經模糊,101大樓模糊,煙火模糊,台北故宮博物院模糊,祝允明的字和毛公鼎模糊,“總統府”模糊,兩蔣陵寢模糊,誠品書店模糊,陳昇的演唱會也模糊。反而是很多日常的景象益發温暖而明辨,我走過的市井裏弄清晰,拜過的大溪的廟宇清晰,聽到的士林夜市的叫賣聲清晰,早上去吃米線坐我對面的老太太的面容清晰,大寶和“賽德克胖子”的形象清晰,守着攤到凌晨一點等我去取酒的老夫妻的神情清晰,它們為我拼湊出一個素常的、底層的、日日夜夜的台灣,讓我親身體味到當年祖父沒能去成的那個台灣今天已成什麼模樣,有着什麼樣的褶皺和肌理,在堅守什麼,在反對什麼,在期望什麼,在頌揚什麼,在沉淪什麼,那裏差點就有他的身影。
這個下午,我想起恆春半島和南太平洋激烈的風,我住過的圃頂民宿對面就是碧波萬頃的大海,身前有平整蜿蜒的草地,不知名姓的野花開得恣意妄為、不管不顧,藍天白雲下低低的電線杆讓人湧出一股莫名的惆悵。我住的民宿“國境之南”的管家阿布,不想去台北上班,也不想去做大事情掙大錢,而是甘願在這裏做一個打打雜的管家,他説喜歡拍照、潛水、彈吉他和開快艇,做個管家有大把的時間,有大把的自由,正可以把興趣當成職業。他帶我去看鵝鑾鼻燈塔,帶我去看白沙灘和貝殼博物館,去看打漁人家的老屋。我走累了,跟他抽煙聊政治,他黝黑而粗糙的皮膚映着太平洋湛藍的海水和卷着淋漓水氣的海風,讓人覺得自由是那麼遙遠而又那麼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