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薩克女人》
1970年的一個寒冬的傍晚,我們幾個到了談婚論家年齡的單身漢圍着爐火爭論:美好婚姻到底是“志同道合”,還是“青梅竹馬”?爭得臉紅脖子粗的時候,徐如成來了,徐是五年前和我們一起來新疆的同學,在蒙古邊界的北塔山牧場當幹事;外調歸途中來我們農場看看。
他説,這趟跑的是阿爾泰。那兒的風大雪大,一場風雪把公路蓋上,被來往的車輛碾平;接下來又是一場風雪,又被來往車輛把積雪碾平。如此反覆,十幾場風雪後,路邊的電線杆只露出一截木樁和幾個瓷瓶。看上去是一片平平的雪原,但只有公路上的雪壓得瓷實,能走路行車,路邊的雪松軟,撐不住重量,牲口或個人一個不小心走到路邊掉下去那麼深的雪中,很難搭救,雪地上僅留下兩個喘息的小孔。
一天他們乘坐的履帶式拖拉機拋錨。司機一邊用油棉紗點火燒烤着柴油發動機,一邊攆人走下冰排活動,坐在上面會凍壞的。
走下冰排,遠遠看見有條小路通向一個蒙古包,徐如成和小李便去那兒烤火。被踏雪聲驚動,女主人笑盈盈地出來為他們挑起氈簾,常年見不到生人的哈薩克都很好客。小李跟女主人説哈薩克話:阿帕伊(大嫂),天冷,尋碗熱水。女主人微笑着,捧來一小筐牛糞,倒在石板上,用芨芨草引火點着。牛糞冒着青煙,雖沒啥明火,倒還有點熱氣。女主人走到蒙古包中央的空地,添了兩根索索柴。等吊鍋裏的水燒開了,她的兩隻手往油乎乎的圍裙上抹了抹,推起左臂的袖子,露出半截胳膊,右手兩指捏起一小塊麪糰,在的左臂上一碾,一個貓耳朵就落進開水鍋裏。那隻灰黑的胳膊上,只麪糰經過的一條雪白。—— 顯然,熱心的女主人想要做酸辣麪湯為客人驅寒。
徐如成烤着手説:“介你媽媽,可怎(真)冷。”天津人急了,都説土話,沒有任何一種方言比天津老城的土話更解氣。
正在忙着做飯的女主人聽到了停下來,手中的麪糰掉在地上,三步並作兩步撲過來,雙手摟住徐的脖子,放聲大哭。一口道地的天津老城土話:“沒層(承)想,你也寺(是)天津衞。”
1965年去新疆的天津支邊青年分配到農十師阿爾泰地區的都下到畜牧隊。這個蒙古包、這哭聲説出了她的一切。
徐如成的故事講完了。門外北風勁吹,地窩子爐火呼啦啦地響。剛才爭得面紅耳赤的幾個哥們兒臉上的肌肉僵住了,只有眼斜肌牽動着眼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的臉被跳動的火焰映得黑一塊紅一塊,活像魑魅魍魎,哪裏還有一點人色?
如今海內繁華昌盛,人們享有遷徙、工作和婚姻的自由,而我卻是從遙遠的過去走來,親耳聽到徐如成説過這樣一段他親歷的鮮為人知的往事……
《老牛》
我們新疆天山農場生產三隊的伙房門口有個大碾子,斷不了有人來碾胡麻、壓黃豆。全隊幾十頭大牲口,就一頭聰明肯幹的老牛能拉這碾子。只要套好了,不用眼罩、不用鞭打,它就一個勁兒地拉,直到你扯住繮繩。據説它是頭牛,擱咱們兩條腿的話,那就是皇上啦。一個謙和善良的好皇上;啥也會幹、啥也肯幹,是維吾爾老鄉的寶貝旦子。要不是生產隊用三匹高頭大馬的價碼,人家才捨不得換呢。
那會兒,我在伙房做飯,每當看到它在拉碾子,我就走過去,摸摸它的後背。它停下來,美麗的大眼睛深情地望着我,流露着款款的感激。
一個秋日凌晨,剛蒸上棒子麪發糕,農業技術員老王風風火火來伙房,要我幫忙。幹啥?殺牛。哪頭?老王沒説話,抄起門口的一根椽子就走。我很不情願地跟在後面。
祖母説,我四歲那年家裏請客,買來幾隻活鴨子。她殺一隻,我哭一場。剩下最後一隻時,我抱着她的腿大哭説,這隻鴨子就是我的命根子,你殺吧,殺它我就死了。祖母寧可信其有,不敢信其無,這隻公鴨就被養了起來。據説我對自己的命根子並不在意,好像連喂也沒餵過。祖母北上天津時,這隻牽腸掛肚的鴨子就留給姑媽。姑媽素有潔癖,這隻到處拉屎的鴨子讓她傷透腦筋,硬着頭皮養了很多年。姑媽抱怨,祖母説成全小毛伢的菩薩心腸吧。
可今天,縱有菩薩心腸也要參與殺生了。我到的時候老牛已被撂倒,左側着地。吃力地抬起頭,分明在問:昨兒個還拉了整整一天碾子,沒偷懶呀?這輩子叫幹啥就幹啥,沒鬧過脾氣抬過槓,沒跟誰有過節兒,這是怎麼啦?我問老王,幹嘛要殺它?你囉嗦個啥? 壓椽子! 六個兩條腿用那根大椽子壓住個四條腿,第七個兩條腿掏出尖刀,在戈壁石上面鋼了鋼。老牛一下子明白了,不再掙扎,美麗的大眼睛裏流出晶瑩的淚珠。來到這世上,誰都揣着一條命,就一條命;一刀下去就沒了。我兩隻手四根指頭搭在椽子上,別過臉。老王后來説,老牛幹不動了,白吃草料,沒用就是這下場。這算啥?文革這兩年啥事沒見過,這不就是頭牛嗎?
骨頭架子把四尺大鍋裝得滿滿的,溜溜煮了一宿。轉天是個週日,我起了個大早,擀了一劑子面片,放上西紅柿、芹菜、牛骨頭湯,燒出香噴噴的一鍋麪片湯。門口掛着的犁鏵片敲了幾遍,姑娘們集體絕食,小夥子們也沒幾個人來打飯。太陽兩杆高了,一個姑娘來打熱水。她問我聽到牛叫了嗎?頭牛死了,它的臣民來叫了一夜,怎會沒聽見?陸續來的姑娘們就不客氣啦,一個個指着我的鼻子罵,狼心狗肺,缺德冒煙,不得好死。把我當成帥哥的江蘇小姑娘劉招娣平日給我拆被子、洗衣服,殷勤得讓人害怕。那天眼睛都紅了,數她罵得最狗血噴頭。殺生,連孔夫子也沒辦法,喜歡吃肉又不忍其觳觫;想當君子只好遠庖廚。世間有很多艱難的問題,無解的問題,比如,宇宙的終極目的是啥?人生何為?最難的是“兩難”:珍惜生命又嘴饞想吃肉。
叫姑娘們罵得鼻青臉腫,那晚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着,迷迷糊糊地聽見牛叫,難道還有牛來嗎?披上棉襖,走出地窩子。星光下、漫山遍野的牛們無聲無息地從四面八方走來,挨着個兒地走到老牛留下的那一灘血跡跟前,雙膝跪下,這才放聲痛哭:
你一命來我一命,
為啥你要我的命?
貴為天子兮遭此荼毒,
我輩小民兮謂何歸途?
四十多年過去,當我寫這幾個字的時候,耳邊又響起聲聲撕心裂肺哀鳴。
注:六七十年代,新疆老鄉的牛都放養,到殺牲賣錢時才滿天山去找,騎馬幾百裏找牛是家常便飯。那些散落在各地的牛們是怎麼一傳十、十傳百地相約或不約而同地在星光下找到它們皇上罹難處,卻不得而知。
《饅頭》
1960年冬,我十三歲那年,曾祖母九十初度,叫我去蚌埠。爸爸媽媽都被下放,姐姐為我蒸了四個大饅頭,用油紙包好,放進挎包,囑咐我説,挎包千萬不能離身,別一上車就都吃了,儘量省着點兒,誰也不知道幾天才能到。
“咣噹”一聲,鐵悶子大門關上了,“嘎巴”一聲,從外面上了鎖。滿車廂的人像生豬一樣擠着、散發着講不來的熱騰騰的氣味。車開動了,我扒着門縫兒看到姐姐揮手。第一次出遠門,心裏酸酸的沒着沒落。
剛開了十分鐘就停了下來,一個鐵路員工上來説,老天爺跟咱作對,這兩年特別困難。但是上級領導還是想到大家過年團聚,沒有客車,就用鐵悶子滿足大家的心願,咱們可別忘了毛主席的恩情啊。接着和另外一個人一起查票。我往四外打量:這是節二三十米長的車廂,沒有窗户,中間兩側各有一對滑門,百八十口子擠得滿滿當當。先上車的把稻草抱到兩頭,躺着。我用腳把剩下的幾根稻草攏了攏,靠着左邊、不常開的大門坐下。身邊一個大姐姐抬起頭,孩子般純真明澈的大眼睛衝我笑了笑,雙手抱膝接着睡她的午覺。圓圓的腦袋搭在膝上,猴皮筋扎的兩根辮子高高地隆起,像兩道拱橋。
火車剛一挪窩就停,不知停下來等啥,一直耗到它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才往前再蹭兩步。時間一久,男的女的都來到對過那個門縫兒方便;熱氣撲面,倒是不臊氣。鐵悶子的大門轉天才被打開,聽説滄州快到了,車要在這兒停一會兒。人們不聲不響地下去解手、抻筋骨,換空氣。我下車的時候,眼前已是一排白屁股。幾十年後在海灘見到的姑娘要暴露得更多,但那是活得有滋有味,為轉動別人眼球才暴露的。眼前的姑娘們連特屬的羞恥感也沒有。難道,就因為坐的是拉牲口的車皮?
那個大眼睛姑娘問我:“你打着手電看什麼?”
“活頁文選”
“還有嗎?”我順手遞給她一頁《賈誼論》。
“你在看這個?”她説話的時候黑眼珠不停地左右抖動,我那會兒就知道,眼球抖動的人都聰明。
“父親給我留的寒假作業,讓我學文言虛字的。”看來她有興趣對話,我問:“到哪兒去?”
“上海,過寒假。”
“哪個大學?”
“南開,學哲學。”
“學尼采?”
“啊?你怎麼知道尼采?那是我們哲學的禁區呀。”
“我家有本《王雲五字典》裏面有很多名人傳略。”沒想到這點皮毛知識激起了她的談興、她跟我説了很多,從先秦百家講到叔本華,從老莊蝴蝶講到尼采悲劇。我根本聽不懂,但吳儂軟語好聽。
車身緩緩地搖晃着,角落裏傳來《劉三姐》插曲的男女聲對唱。
到這份兒上,居然還有歌唱愛情的,我説:“唱得好熱鬧。”
“那是天津大學的在唱,我們經常歌詠比賽。這節車廂裏全是這兩個大學的,就你一個半文盲的小不拉子。”對話中,我知道她叫黃裳,大二。
已經一天一夜,肚子早就餓得嘰裏咕嚕,應當可以吃東西了。我拿出個饅頭,一口咬下半拉。突然覺得黃裳在眼巴巴地看我,純生理的、像我家那隻餓得要命的黃貓那樣的眼神。我被看得不自在,問:
“帶飯了嗎?”
“沒有。”
“要不要吃個饅頭?”
“好個呀。”她遞給我一瓶水説:“麻煩你,幫幫忙。”她捋了捋袖子,走到門縫處,對自己説上海話:“阿拉撻一撻手。”
我懂:聰明的她在説,她不願意我用手拿饅頭給她。等她擦乾了手,我手託着油紙,送到她的面前。她從油紙包裏拿出個饅頭,潔白的門牙咬下一小片饅頭皮兒,抿在嘴裏、細細地砸夠了滋味,然後才咬了一小口,閉着嘴慢慢地咀嚼。看着那純真的眼睛、修長的小腿、斯文的吃相,我想,要是俺姐長得這樣多好,我可以成天看着。吃完她説困了,抱着膝蓋就睡。我的植物神經一直警覺着,不許我睡,生怕這一睡就睡過去;肚子裏有食兒才把瞌睡蟲放出來。吃過便撐不住了。把小包夾在兩腿中間,像黃裳那樣抱着膝蓋打盹。可門縫的風跟刀子似的,針鼻大的窟窿,斗大的風,一點兒不假。我往黃裳的身上靠靠,好像暖和多了。
“到徐州了,我去轉快車。醒醒,小不拉子,我要走了。”聽得出來那是黃裳,強睜開眼睛,哼了一聲,接着睡。不知又睡了多久,一個大老爺們的粗嗓兒把我喊醒。
我問:“這是哪兒啊?”
“徐州——終點站,統統下車。”
車廂空了,過去的一夜,天大、南開的哥哥、姐姐們做了不少大活兒,金燦燦地擺在腳底下,像吃草料的牲口的,一點也不臭。我小心繞過雷區,跳下鐵悶子,下意識地摸了摸包。糟,饅頭呢?急忙再找:沒想到居然翻出一個。誰這麼壞,偷走了一個饅頭?可為啥還給我留下一個?
坐在輪椅上的曾祖母説:“可把你給盼來了,急得你爺爺打了好幾個電報。從天津來蚌埠走了四天,我活到九十歲、從來沒聽過。快過來、讓我好好看看。”我走過去,雙膝跪下、側着臉枕在她的膝蓋上。她放下掌心的手爐,滾熱的手摸我的臉頰、耳朵,問:“路上吃飯沒有?餓嗎?”説啥呢?我心裏亂得厲害:十來年感悟的人性、人情、人生,被那個丟掉的饅頭打得稀巴爛。沒等我回話,她又説:“瞧你這幾天過的,頭髮都擀氈了”説着瘦骨嶙峋的手指就伸進我的頭髮。—— 不知她在梳理我的滿是征塵、亂蓬蓬的頭髮、還是在梳理我的初涉世事、亂紛紛的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