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痛恨中國的酒桌文化,我無數的童年陰影都是拜其所賜。而且回想起來,如果不是媽媽能忍,我爸媽估計也會因為酒桌文化而老早離婚了。小學的時候,我爸爸喝的爛醉如泥被單位的車送回來,送到家門口他不進去,躺在小馬路上不起來。單位的司機估計被他罵了一路,氣得夠嗆,一腳油門走了。只留下我無助地看着躺在馬路上一身嘔吐物的爸爸。鄰居的小朋友走來走去,像看怪物一樣地看着我們父女兩。
這還是比較好的情況,爸爸已經喝到失去了意識,不能再做什麼了。大多數情況下,爸爸只是喝到失去理智,但是他沒有失去體力。他像一個發脾氣的孩子,但是有成年人的體力。
我記得他曾經從客廳一直追打我到廚房,理由就是看見他喝的爛醉露出了不高興的神情。被追到廚房死角的我靠在櫃子上,用背在身後的手拉開抽屜,拿出了我們家的廚刀緊緊捏在手裏。那個時候我大概剛剛上初中,這個動作被我爸爸記住了好久,直到我大學畢業還在以此説我傷了他的心。
我痛恨酒桌文化,不僅因為它把我爸爸變成一個暫時的神經病,還因為它同時給我爸爸找到了行為的正當性。在我們大西北,一個男人坐在宴會桌上就必須喝酒,否則就是不真誠,不夠哥們,看不起敬酒的人。
我懂事了以後,屢次在人前反對我爸爸喝酒。但是我的親戚們説,男人麼,風俗就是要喝酒,不喝酒沒面子。酒桌上的叔叔阿姨們更是視我為無物。
我記得我有好幾次站在那裏聽着他們大着舌頭互相敬酒,筷子甩的啪啪響,聞着刺鼻的酒氣,看着他們把桌子上的菜盤和餐具拉的七零八亂,都衝動地想把桌子掀掉,讓他們都滾蛋。現在都他媽的是好兄弟,喝醉以後他打老婆罵孩子的時候,喝酒喝到脂肪肝的時候,洗刷他嘔吐物的時候,這些所謂的好兄弟都在哪裏?
在西北,因為“喝醉了”,一個男人做的一切蠢事、暴力都可以被原諒。女人小孩的哭訴都被勸忍耐,無法在家族中尋找到精神支持和實際幫助,社會更是對這種事情司空見慣。
我一直不明白這都是為了什麼。為什麼我的爸爸為了讓那些一年見不到一次面的陌生叔叔開心,就要灌醉自己,然後回來打罵我和媽媽。
我戀愛以後,帶自己的男朋友回家。男朋友是酒精過敏,一杯白酒就得嘔吐,起疹子,臉紅。第一次喝酒我就讓男朋友喝醉一次給爸爸看看,好讓他相信。沒想到過了幾天,家裏表姐夫過來吃飯,又硬逼着我爸爸和男朋友喝酒。爸爸自己喝了不算,還要逼着我男朋友喝。
那個小時候躲在角落裏的小女孩突然爆發了,我大聲喊道:“你看看你喝的那個樣子,還叫別人喝。他喝酒了過敏為什麼還要喝?!”爸爸拉下臉子,表姐夫繼續勸酒:“來來來,你女兒發飆了,別害怕,喝了這一杯。”我忍無可忍,讓表姐夫滾出我們家。表姐夫感到受了深深的侮辱,從此不和我來往。
我感到非常痛快,如釋重負。時至今日我終於可以不用害怕爸爸喝醉酒打我,而不敢説話。面對暴力,我起碼有了逃跑的力量,才敢大聲對這種行為説不。
聽起來很可笑,因為要熱鬧,要高興,要人情,所以一個成年男人就要把自己喝到失去理智,把家裏老婆孩子打的雞飛狗跳,這個男人完全沒意識到自己要改正,整個社會還支持他的行為,使得他受害的家人無處申訴。
我和媽媽還算比較輕的受害者,沒有被爸爸打出個三長兩短來。我相信酒桌文化的受害者肯定還有更慘痛的經歷,只是在這種恐怖的社會風氣下,沒有人聽到他們,沒有人看到他們。他們是不存在的。
希望每個受害的小孩,都像我一樣,最終獲得了拒絕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