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人間有生死,但月亮照常升起。我們與所思念之人所能共同享有的,便是眼前這一輪明月。
我所能夠回溯起的對於月亮最初的印象,是在六七歲時。
小時候,我覺得月亮是個顏料盤,月光是一種顏料。月光一層一層地刷在旱冰場帶着顆粒感的粗糙地面上,整塊地面從而變得光滑如冰。夜晚溜旱冰總是比白天有趣,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常常想象着自己穿着冰刀鞋,在冰上舞蹈、滑翔。在那時的我眼裏,月亮不過是他者之一,它不重要,也不是不重要,只是如果沒有人告訴我“看,天上的月亮”,我甚至無法回憶起這個圓盤狀的物體曾經點綴過我童年的玩樂時光。
孩子總是期待自己變成老成的大人,卻不能理解嚐盡人生百味是一件不得已而為之的苦事。儘管無知會帶來另一種形式的苦痛,但這種苦痛是他本人所不能切身體會的——正如這一輪明月,不理解它的人往往是幸福的。當一個人開始理解月亮的時候,這可能意味着他已經告別了無憂無慮的時光。人在順遂時不會輕易想起身上覆蓋了一層如薄紗般的月光,但老來愁濃時,一輪明月則足夠讓人感嘆命運之多舛。
古往今來,描寫月亮的佳作有許多,其中最矚目的必然是蘇東坡的《水調歌頭》,闔家團圓之時,人們最喜愛吟誦這首絕世詞作。三蘇之名,流芳百世,丙辰年中秋時,父親蘇洵既已去世,蘇東坡與其弟子由也已有七年未見。在眉州之時,二人鮮衣怒馬,後同中進士,一日看盡長安花,仁宗亦稱其兄弟二人有宰輔之才;而後,蘇軾兄弟與王安石政見不合,二者皆是顛沛流離,子瞻與子由從此天各一方。丙辰年的蘇軾已經四十歲了,他也曾經歷過揮斥方遒的少年歲月,終於在對胞弟的思念、對自身的反省中理解了月亮,也理解了坎坷的仕途與不如意的人生。
二十一世紀的人很難再理解“天各一方”的含義。飛機以每小時800公里的速度飛翔,人們似乎能到達他們想去的任何一個地方。只是世路無窮,勞生有限,實際上人類仍然有不能到達之處,也有無法言説的苦衷。許多人為了求學、為了工作、為了追求更高遠的人生而背井離鄉——故鄉越走越遠,逐漸模糊,最後只剩下一個寥廓的背影。往前走的腳步或許是堅定不移的、鏗鏘有力的,但每逢離家之時,腳步卻遲緩了下來。離開家鄉的路,在月光的籠罩下像鋪了一層鹽。它不再是光滑的、温柔的,而是粗糙的、堅硬的,稜角分明地刺痛着每一個離家之人的腳心,每邁出一步都是鮮血淋漓的折磨,令人不敢看柳樹低垂的柳枝,不敢看父母佝僂的脊背,也不敢聽杜鵑啼血的哀鳴。
相對於月亮而言,人類的歷史渺如滄海一粟。世人因外物而悲喜,在不同情境中賦予月亮不同的意義,但它並不因人類的千言萬語而變化分毫。被建構或許是月亮的宿命,但我們也未嘗可知它是否將這當作宿命——就像人類不會在意螞蟻的低語,月亮或許也不在意。
今夜人間有生死,但月亮照常升起。感謝月亮以一種超然的態度懸浮於地球之外——我們與所思念之人所能共同享有的,便是眼前這一輪明月。(吳書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