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夫差的時候我狀態很差——把採訪提綱發給吳國宣傳辦公室,遲遲沒有收到迴音。所以我一直沒着沒落地等在招待所,實在沒忍住洗了個頭。在沒暖氣的十一月蘇州,毫無意外得了重感冒。
然後我收到回覆,説夫差就午飯後半小時有空,所以我最後,涕淚橫流地坐在夫差面前。
房間逆光,銅爐裏的炭節律緩慢地忽明忽暗。
我只能模糊看見他正襟危坐在最北邊的帷幕之後,在佩劍閃爍的金屬光澤裏,居高臨下審視着我。似乎與他流傳後世的,沉湎於女色的形象並不相同,他的面容嚴肅,甚至有些莊嚴的意味。看上去,他是一個能夠調集所有力量實現一貫意志的人。
司馬遷只用了一句話來寫他利劍一般鋒利的意志:他的父親闔閭,在攻打越國的戰爭裏傷了腳,彌留之際把他叫到身邊,對他説,你能夠忘記越人與你的殺父之仇嗎?夫差説,不敢。三年之後,乃報越。
這是他在史書裏的第一次出場,似乎預示着一個英明雄主的到來。最初,他的命運也確實行馳出如此的形狀。在打敗越王勾踐之後,他在十年裏三次伐齊,第三次,甚至用上了中原諸國都不會用的水軍,從海上進攻齊國。
在他繼位的第十三年,他成為召集魯國和衞國會盟的盟主;轉過年去,他在黃池召集了諸侯各國,儼然是成為春秋百年間又一霸主的樣子。
不過很遺憾啊,這只是故事最微不足道的那一部分。我跟所有好事者一樣,對最尷尬狼狽的那部分有最超乎尋常的熱情。我本預想如狗仔對出軌的明星一般窮追猛打,但他表現出的莊重讓我很難找到自己的聲音。
“你知道為什麼,在那麼多的採訪要求裏,我只允了你嗎?”
還好他先開口。
“這個……大約因為我是吳人?”
“吳國哪裏?”
“南京。哦,冶城。”
“吳頭楚尾。”
“正是呢。所以我去見楚昭王的時候也是自稱楚人的。”
他哈哈一笑,“你還去見了熊珍。我倒也很想見一見他。他是我父親輝煌人生裏最有重量的戰利品。堂堂楚王,居然在一場戰爭裏丟掉國都,倉皇出逃,這樣的狼狽。”説到最後,他的聲音低下去,似乎想到自己與楚昭王過於相似的人生經歷。
“但您卻沒有楚昭王一樣的好運氣。”
“嗯,很遺憾。我沒有一個申包胥。”
我詫異地看了看他。
楚昭王熊珍被夫差的父親闔閭五次擊敗,甚至被趕出國都流離失所。但他的臣子申包胥以赤誠和耐心在秦王宮牆前日夜哭泣。七天七夜,秦哀公終於派出使者,以秦國著名的民歌《無衣》承諾申包胥——“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 ——於是有秦國相助,楚昭王終於有驚無險地復國。
“您曾經有一個伍子胥……” 我小心觀察他的神色,終於在一個噴嚏裏忍住了下半句——但您,並沒有珍惜。甚至,伍子胥因為勸説夫差不要急於攻擊齊國,以防勾踐趁虛而入,而被夫差勒令自殺。自殺前,他厲聲命令他的門客:在我的墳墓上種梓木,將來好做棺材!把我的眼珠挖出來,掛在城門上,我要看着勾踐滅掉吳國!
“我更羨慕申包胥。他有伍子胥所沒有的温度。我聽説,伍子胥與申包胥是好友,伍子胥被陷害出逃,申包胥助他一臂之力。伍子胥恨恨説,我必覆楚,申包胥卻坦然應對,我必興之。比起忠誠,我更讚賞申包胥的寬厚——他並沒有在熊珍耳邊喋喋不休於他當初對他的恩惠,他也沒有像最惡毒的巫師一樣,沒完沒了地,在熊珍做每一個決定的時候告訴他最險惡的結局。” 他喘了口氣,然後第一次顯出一點不耐煩,“不説伍子胥,下一個問題。”
“你去過十二月的太湖嗎?伍子胥就像是十二月的太湖水,冰冷刺骨。對他自己,對別人,他都是這樣。連他的父親都評價他‘剛暴少恩’ 。”都説了不想談,他自己卻又忍不住。“不過,他確實是我父親喜歡的那種人。”
這就很有意思了。“在您看來,您的父親喜歡剛暴少恩的人?像是您的父親派廚師用一把魚腸劍殺掉自己的叔叔奪得王位?”
”像是孫武為了證明他軍令如山在一次玩笑的演練裏殺掉我父親的兩名寵姬——我常常想,我父親喜歡的人,實在都很果決,甚至太過果決,以至於刻薄。你不害怕這樣的人嗎?”
吳王夫差,一個可以因為拒絕聽見壞消息而殺掉七個傳信人的君主,居然會害怕別人的刻薄寡恩。
那是惜字如金的左丘明第一次帶我去看會盟。在黃池,一個夏夜,在篝火燃燒稍縱即逝的亮光裏,我瞥見一個巍峨的卻未完成的高大樓台。
“會盟……不能在半夜吧?”
我從鬆軟的泥土裏拔出我接近報廢的jimmy choo,對左丘明的靠譜程度產生了深刻的懷疑。
他隱秘又刻意地翻了一個誇張的白眼,“你要看夫差,只有今晚了。”不等我回答,他大步往吳軍營地走去,停在吳王營帳亮光的陰影裏。
“十年之前,夫差擊敗勾踐而沒有殺死他。與他會盟,允許他年年朝拜,厚獻禮物。現在十年過去,夫差命運的轉折,就在今晚。”
“你聽來的那些傳説——勾踐給他跟前的紅人伯嚭賄賂,調教好美麗而善解人意的美女西施送給他,在夫差生病的時候親自品嚐他的糞便來宣示忠誠——就要收到效果了。”
一隊夜行者如同風一樣從我們眼前飄過去。很快,夫差的營帳裏傳來他們的聲音,“越王勾踐率精兵五千來攻,已經攻下國都還俘虜了太子……”話音未落,夫差手起刀落,營帳的帷幕上有一大塊一大塊緩慢流下的液體,空氣裏滿是血腥味。
“誰把此事泄露出去,有如他們!”
當我複述這個場景時,他並沒有為自己的殘忍辯護的意思。
“情況很複雜。” 他字斟句酌道,“你有試過攀登高山嗎?或者飢渴難耐時走很遠的路去吃飯?在僅有一步之遙時,你能夠允許自己放棄嗎?會盟的高台已經搭成,在我面前,唯一的阻礙,只是不願意讓我率先歃血的晉國人。周文王也不過是我祖先的小弟,晉國人的祖先不過是周文王兒子的小兒子,他們有什麼資格與我論短長?這樣相持不下的時候,我怎麼能夠把自己送上前去,告訴他們,沒關係,那吳國的小子後院起火,很快就撐不下去了!”
“我父親都沒有能夠做成的事情,我就快要做成了!成為天下的霸主,沒有人能夠拒絕那樣的邀請。”
簾幕微微抖動,夫差癲狂的聲音迴盪在偌大的房間裏。
但是他最終也沒有能夠讓晉國讓步,在晉國人玩了百多年的領域,吳國人,夫差,都不過還是個學生。
勾踐沒有給夫差任何喘息的機會,他耐心而堅決。三年之後,勾踐再次伐吳,擊敗了吳國最後的有生力量,撤兵。又過了兩年,再次攻打吳國國都,甚至,在久攻不下的時候,在城外築牆圍城——與勾踐斬釘截鐵想要滅掉吳國不同,夫差對滅絕別國的興趣,遠遠比不上他征服的慾望。我甚至覺得,他對於戰爭的理解,有可笑的偏差。
“勾踐最後一次圍困都城,晉國執政趙襄子派楚隆來看你。你託楚隆送給趙襄子一斛珍珠。“
左丘明懶而刻薄,他常常扔出單根的竹簡來應付我連串的”然後呢“? 他也不大看得起吳越之人,都是”楚子“”越子“這樣來稱呼夫差、勾踐。但他給了夫差一個完整而豐盈的段落,描述他生命的終章。我想問,卻又不知道從哪裏問起。
那天,夫差表現出了一個被圍困至窮途絕路的君主少有的冷靜與從容。他對楚隆説,是我無能,沒法釘死越國,這是命運對我的侮辱。請您把這斛珍珠帶給趙襄子,告訴他,勾踐如此欺辱我,我是不得好死了。我倒是有一個不相干的問題想問。這時問這樣的問題,你就當我是溺水的人張開嘴,姑且可以算是在笑。
“您問他,史黯為什麼被稱為君子。你本可以問他點兒其他的,比如晉國什麼時候來救?無論原因,在這樣捉襟見肘的存亡當口,這問題都顯得不合時宜。”
“趙襄子因為沒有辦法發動晉軍來救援我,自降飲食,甚至吃得比守喪還要樸素。這是他謹守黃池之盟,做盟友的道義。楚隆為此千里迢迢跑一趟,我承他的情,但也不想欠他。我吳國是大國,輸得起戰爭,丟不起臉面。”
“那麼為什麼問史黯呢?史黯是不是君子,與這場戰爭似乎太過遙遠了。”
“史黯曾經在我父親在世的時候做過一個預言,他説吳興四十年而亡國。”
我忽然想到那個故事——”從前,有一個人,住在他樓上的鄰居每天半夜睡覺前都要用力地脱靴子,然後咚咚兩聲砸在地板上,每天都把他砸醒。所以他很憤怒地向鄰居抱怨。這天,鄰居又在睡覺前脱靴子,咚!地丟了一隻靴子下去,忽然想起來要輕拿輕放,於是輕輕地脱下另一隻靴子。可住在他樓下的那個人,卻再也沒有能夠睡着。"
夫差撫掌而笑,“他在等那第二隻靴子砸在地上。是的。時時惶恐這預言會應驗,卻又像在等待它帶來的滅頂之災。不能釋懷。”
宣傳部的人在門口小聲咳嗽,我看了看漏壺,時間已經所剩無幾了。但我並沒有更明白夫差,甚至,連原先那個好色殘暴而剛愎自用的形象,也開始模糊。
我近乎絕望地想要一個定義,一個標準答案。“對你來説,戰爭到底是什麼?“
“我聽説,晉楚邲之戰,晉人敗績,爭相渡河逃命,楚莊王卻命令就地宿營,不再追擊。秦穆公韓原之戰俘虜了晉惠公,卻好吃好喝招待了他,又把他放了回去。我想這也是他們霸業的一部分。這不就是他們中原人所謂的'禮儀'嗎?我聽説,只要是講禮的國家,哪怕地處偏遠,也是華夏,反之,哪怕是姬姓諸侯,也等同於蠻夷。”
他究竟有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不過這倒是回答了我一個不相干的問題。司馬遷寫夫差,寫到一半,飛來一筆,講了一個故事。齊國鮑牧殺了齊悼公,夫差決定趁此機會從海上攻擊齊國。但在這之前,聽見齊國臣子弒君的消息,已經揍過齊國很多次的夫差卻在此時于軍門外為齊君大哭三天。
左丘明在寫一部書,寫春秋三百年的故事,他任性地把故事結局在魯哀公二十七年,而夫差死在五年前。他站在他的時代往未來去的最前沿,心裏卻裝着早已不合時宜的過去。過去的戰爭講臣服,更像是一種角力。而後的戰爭,只講消滅了——不服?沒關係,殺光你。無怪勾踐最終戰勝夫差,他更適應這個新的時代。所以,在夫差表示可以臣服,但需要保留吳國祖廟,香火不斷的時候,他連想都沒想地拒絕了。夫差曾經給過他的機會,他不願,也不能再桃李報之於夫差。
“哦, 對了,關於西施……”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你知道,為什麼在那麼多的採訪要求裏,我只允了你嗎?” 夫差還執着於他最初居高臨下的暖場問題。
“因為只有你把關於西施的問題寫在了竹簡的反面——其實,你並不關心這個問題。”
咳,這真是個誤會,因為最後一片空白的竹簡,被左丘明那傢伙拿走了啊。
不過,左丘明曾經一臉鄙視地拒絕回答我任何關於西施的問題,司馬遷也只是微笑緘默。
“但我還是覺得,以您對於‘温度’的執着,沉迷於一個温柔而美麗的女人,倒也不是不合理。” 我虛弱地想要探得更多一點八卦——拜託,沒有西施和三角戀劇情,就沒有人會翻開這篇採訪了啊。
”我也很希望曾經有這樣一個女人。如夏姬般有誘惑力,讓我心甘情願為她迷失神志,讓她擔當我一切失敗的罪責。你,見過夏姬嗎?”
宣傳部官員與內侍在門口竊竊私語,我聽見背後脱鞋解劍的聲音。好嘛,他們來趕人了。
“按照慣例,您可以問我一個問題,您還想知道夏姬嗎?”
夫差思考了一下,最後問道,“在我死後,他們怎麼看我?”
這個問題可比夏姬困難多了。有人説,勾踐讓他上吊自殺,可他磨磨蹭蹭不想死,三次討價還價,卻被勾踐果斷拒絕;還有人説,他在城破的時候慌忙出逃,在路邊撿被人丟棄的瓜吃。
懷裏揣着的那幾頁《吳越春秋》如同火在燒。可我鬼使神差地決定相信皮裏陽秋,吐槽高明到讓人發現不了他其實在罵你的左丘明。
“冬,十一月,丁卯,越滅吳。勾踐想把吳王發配到甬東,讓夫差帶着一幫人自生自滅。夫差辭謝説,我年紀大了,沒辦法侍奉您。於是自縊而死。”
銅爐裏的炭燃盡,室內沉入黑暗。殿門打開,一道夕陽照亮空闊幽深的大殿。有渡鴉淒厲地叫着如箭般衝進殿內,撲閃着翅膀扇過我頭頂,在我保護髮型的那一瞬間,它已經飛進四處飄飛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