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古道12號的門牌不容易找。那天我沿着荷里活道文武廟對面的石階下山,往皇后大道的方向,港島微雨,隨風沾衣,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半個多小時,我邊找邊看,走得很慢。冠中前一天在電話裏讓我留意“水巷”的路牌,説路牌比門牌好找,果然。不過雖是“水巷”,卻不枕水,那是港島上環新舊華廈間的一條夾巷,冠中的書店,離巷口不遠。
書店真小,説“袖珍”也不過分,橫豎大概兩間報亭並排的模樣,三四米寬,一米多深,暖白色外牆,三面鑲窗,雪白的復古窗紗遮住兩頭,行人經過最寬的那面玻璃窗外才能窺見店堂。店裏主營舊書,卻不似尋常舊書店那樣凌亂昏沉,進門右手邊兩座老式柚木書架挺括極了,漆色暗紅,包漿隱約。第一座書架上擺着歲月舊物,玻璃瓶罐、骨瓷杯碟、膠木文具,冠中説那些是店裏之前的生意,店主在灣仔有更大的鋪面要照顧,這間小鋪免租金借給冠中,只留下些冷貨,請他代看。冠中的書插在另一座書架上,只三四排,也不插滿。書是舊書,品相卻都很好,不髒不破,和小店一樣乾淨。香港本地作家的文學作品最多,也有些內地名作家出過的港版書,大多是初版,簽名本也不少,我挑了李碧華初版的《霸王別姬》,另有幾本記不住名字的閒書。
那天店裏沒有外人,我問冠中是不是對自己選的書很有信心,就算數量不多,也能應付客人?冠中從來低調,笑起來更加謙遜,他説其實是因為店小,書架前並排站不下兩個人,架上要是放滿,每位客人挑來揀去太費時間,後來的客人往往苦等,“我每週開店都會補些貨,賣出幾本就補幾本,這樣客人挑書不會太耽誤時間,更不會一下子買空了荷包。”冠中廣東話講得很慢,國語講得更慢,我常常請他和我講廣東話,他講得省力,我聽起來也不費勁。
這些年我認識的許多前輩和同輩都是從董先生文章裏走出來的名字,林冠中也是一樣,董先生説他是香港最年輕的藏書家,學問好,書緣更好,董先生想找的中文書,不管多冷僻,冠中都能替他找到。是八九年前了,牛津出版社的林道羣邀我去陸羽茶室和董先生喝茶,冠中也在座上,安靜裏透着斯文,黑框眼鏡襯得眉宇愈發清俊,一派書生模樣。人多的時候冠中説話很少,見別人杯中空了,總搶着替人添茶。記得那時董先生的《一紙平安》才出版不久,座上賓客都帶了新書請先生簽名,我初見董先生,最怕唐突,事先不敢準備,只能在一旁豔羨,冠中也許是看懂了我的矜持,也看出了我的尷尬,悄悄塞了一本新書給我:“你難得來香港,快請董先生簽名吧。”
從此我和冠中因書成友。那時他還在廣告公司上班,辦公室在中環,我到香港總抽時間約他吃飯,通常是中午,找一間他公司附近的餐廳,邊吃飯邊聽他講舊書軼聞,他説十幾年前香港舊書店很多,從內地自由行到香港買舊書的書商也少,書價很平。冠中每個星期都會去逛幾間書店,至於去哪間,什麼時候去,全憑第六感,每去必有收穫。“從前舊書店裏遇到張愛玲的初版書都不算稀奇,哪像現在那麼金貴!”冠中的書緣我也曾有幸沾光,那回我們難得約在晚上,冠中帶我去天后附近他相熟的餐廳裏吃燒鵝,喝完一瓶紅酒帶着三分醉意他要我跟着他走去北角的森記書店看書。森記的貓比森記的書還出名,店裏店外十幾、二十隻貓,都是老闆陳小姐的寵物,我小心翼翼繞過門前的貓陣,望見玻璃櫥窗裏有一套四本董先生早年在牛津出版的平裝散文集,陳小姐説這書昨天才放出來,都是初版,第一本《沒有童謠的年代》上還有董先生當年的簽名。冠中的面子夠大,陳小姐給了很體貼的價錢,第六感果然靈驗。
世道一朝顛簸,生計難免起伏,滾滾紅塵裏讀書人嚮往的那一點平穩安逸都漸成奢侈。廣告公司生意清淡,前年年底冠中從公司離職,工作一時沒有着落,一班和他相熟的朋友私底下都替他擔心。幾個月後聽説他開了書店,我趕忙向他道賀,還請他推薦些店裏的書給我,冠中説買了幾十年的書從沒想過要靠賣書賺錢,朋友間開口做生意更難為情,不如等我去店裏自己挑吧。我知道這是冠中的分寸;書店每週只開三天,每天只開五個鐘頭也是他的分寸;書架上不放太多書,免得客人排隊還是他的分寸;認識董先生那麼多年,只求董先生籤書,不求董先生寫字更是他的分寸。有分寸,又守得住分寸,真是這個時代令人尊重的美德。
上個月董先生的展覽圖錄《那些人,那些事》出版,冠中向我訂了二三十本,香港幾位朋友找我買書,我都介紹他們去冠中的店裏。在九龍開茶藝教室的餘小姐去過以後最開心,她説想不到香港還有那麼值得停留的地方,那麼有涵養的書商,餘小姐還説她去店裏的那天客人絡繹不絕,看起來生意很不錯。真好,小小的書店成了許多人不小的寄託,我聽説冠中的書倉比他的書店大幾十倍,庫底豐厚,老天畢竟不會虧待懂分寸的讀書人。
庚子滬上,梅雨時節
作者:潘 敦
編輯:安 迪、錢雨彤
責任編輯: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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