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愛君最近常聽到一句話:當年流氓真君子,今日君子真流氓。
網友原本用這句話來捧黑幫大佬杜月笙,並諷刺當下的正人君子們。不過,這句話用來形容文化圈那些人,也很合適。最愛君想到了一個人。
90年前,他是文化圈很紅的人物,然而大概十年後就突然銷聲匿跡了。直到今天,大多數人都沒聽過他的名字。很多人還誤以為,他在1932年就服毒自殺了。
他的名字叫張競生,90年前是北大哲學系教授。因為在大學課堂上第一個講性學,講性體驗,講“第三種水”,講處女膜,還編了一本暢銷書《性史》,所以被當作流氓、文妖、大淫蟲、賣春博士。
一直到1980年代,在他死後十幾年,文化圈才陸續為他平反,説他只是思想遠遠領先於所處的時代,他的私德完全沒問題,他不應該被扣上那些難聽的罵名,他是個真君子。
01
張競生的名聲徹底毀於1926年。當時,他是北大的教授,已經在北大教了四五年書。
他到北大任教是校長蔡元培邀請的。蔡元培做校長了得,做學問更了得,其本人是近代中國的美學先驅,親自上陣給學生講美學史,但講了十幾次課後就因為腳傷停課了,於是他推薦留學法國時有過一面之緣的張競生代替自己上課。
張競生恰好處於待業狀態,剛從老家潮州金山中學校長任上離職。
當然,他不是主動離職,是被迫辭職。他留法八年,拿了里昂大學的哲學博士學位回國,原想着可以大展拳腳,報效家鄉,沒想到碰了一鼻子灰。反對他的是觀念守舊的地方勢力,他們認為張競生搞男女同校、男女同遊是敗壞社會風氣,還稱他為“賣春博士”,搞得他在家鄉待不下去了。
“賣春博士”不是張競生被污名化的第一個外號,也不是最後一個。他學成歸國那會兒,取道廣州,上書廣東省長陳炯明,提倡避孕節育,用現代的話説叫計劃生育。結果,被陳炯明大罵“神經病”。
總之,1921年的秋天,被稱為“神經病”的“賣春博士”張競生,還是頗為躊躇滿志地北上了。
02
張競生在北大教書教得怎麼樣呢?
他講美學,講“美的人生觀”,在這個主導思想下,無所不包,無所不談,從美的衣食住、美的體育、美的職業,講到美的科學、美的藝術、美的娛樂等等。尤其是他最擅長的性學,他講得更起勁。
他堪稱中國第一個在課堂上講性學的老師。他崇尚裸體——裸體行走、裸體游泳、裸體睡覺等。他主張“美的性育”,認為“性育本是娛樂的一種”,並在課堂上講授“交媾的意義”和“神交的作用”,充當了大學生的性啓蒙老師。
他把自己推行性教育的目的講得很清楚:“性譬如水,你怕人沉溺麼?你就告訴他水的道理與教會他游泳……故要使青年不至於去跳水尋死,最好就把性教育傳給他。”
不僅做性知識普及,他還更加前衞地傳播他的性思想。他主張建設一個情愛與美趣的社會,提倡情人制、外婚制和新女性中心論。舉個例子,他的情人制理論大體如下:
男女的交合本為樂趣,而愛情的範圍不僅限於家庭之內,故隨時勢的推移與人性的要求,一切婚姻制度必定逐漸消滅,而代為“情人制”。在情人制的社會,男女社交極其普遍與自由,一個男人見一切女子皆可以成為伴侶,而一個女子見一切男人皆可以為伊情人的可能性。
很明顯,張競生把法國那一套浪漫都搬到中國來了。這還得了。北大雖然號稱風氣自由,但禁忌還是不少的。於是,他的論敵都準備上場了。
站在學生這邊,也不是所有學生都買他的賬。當時的北大學生程厚之就曾回憶説,北大表面上學術空氣高漲,背地裏滋生了不少毒草。他特別提到“教授階層中發生了三件駭人聽聞的醜事”,除了經濟系教授楊棟林騷擾女學生被學術驅逐外,其他兩件都與張競生有關——
一件是張競生講授“美的哲學”,大肆傳播他的性學,毒害了很多青年;另一件是生物系教授譚熙鴻與陳淑君的婚事,張競生參與其中,引起了關於愛情定則的討論。
03
簡單説一下張競生引發的這場關於愛情定則的討論。
事情的起因是譚熙鴻與陳淑君的婚事。譚熙鴻1922年喪妻(陳緯君)後,次年其妻妹陳淑君因廣東戰亂北上,二人日久生情,一個姐夫、一個小姨子就結婚了。而陳淑君先前在廣東曾與青年沈厚培訂立婚約,沈知道消息後北上理論。
插一句,陳緯君、陳淑君都是陳璧君的妹妹。也就是説,譚熙鴻與汪精衞是連襟。陳璧君一直看不上妹夫譚熙鴻,現在又要貼上一個妹妹,心裏很不爽。於是,在陳璧君的指點下,沈厚培在《晨報》上公開指責譚、陳二人,陳淑君亦登報澄明事實,指沈歪曲事實,誹謗自己。
這起名門恩怨一公開,八卦、倫理、窺私都有了,所以當時很轟動。張競生看到了報紙消息,本能地站在陳淑君這一邊,於是寫了《愛情的定則與陳淑君女士事的研究》一文投報,引起了文化圈的大討論。
這起討論後來被稱為“現代中國第一次愛情大討論”。
張競生在文中首次推出他的愛情“四項基本原則”:愛情是有條件的;愛情是可比較的;愛情是可變遷的;夫妻為朋友的一種。
現在看來,張競生的觀點很稀疏平常。但在當時,他的文章一拋出,就跟扔了原子彈一樣,在講究女子守貞、從一而終的社會里,產生了無限的衝擊波。幾乎沒有人贊成他的觀點,一邊倒地痛罵張競生,搞得《晨報》編輯孫伏園幾度想停掉這場討論。
於是,張競生出大名了,以被罵的形式。
04
然後就是1926年,張競生火得一塌糊塗,名聲也被毀得徹徹底底。
這一年的2月,他主編的《性史》(第一集)面世。時任北大教授的林語堂描述了當時社會瘋搶的場景:
《性史》出版之初,光華書局兩個夥計,專事顧客購買,收錢,找錢,包書,忙個不停。第一、二日,日銷千餘本,書局鋪面不大,擠滿了人,馬路上看熱鬧的人尤多。巡捕用皮帶灌水衝散人羣,以維交通。
新書傳到天津,同樣引發“性史潮”。上海、廣州等地的報紙,也都報道過當時《性史》熱銷的情況。這種狀況大大出乎張競生本人的預料,原本就很敏感的題材,加上一出版就引起轟動,剿殺的聲音瞬間大了起來。
《性史》的內容源於北大風俗調查會的調查活動,張競生受英國性學權威靄理士的《性心理學研究錄》影響,主張在中國蒐集性史,作為科研的一手材料。於是,他在報紙上發佈徵集性史的廣告,號召大家把個人與性相關的經歷,包括事前認知、事中體驗與事後心理活動,以及性取向、性能力等等,用生動的筆觸寫下來。
徵集活動很成功,收到了200多篇投稿。張競生選取了七篇,並給每篇加了按語,編輯成薄薄的《性史》(第一集)出版。他打算以後再出版第二集、第三集……
但他沒有機會了。《性史》先是遭到了大部分文化人的痛斥,接着就是各地行政權力的查禁收繳。南開中學不僅處分、斥退閲讀此書的學生,還一紙公文告到警察廳,要求查禁包括《性史》在內的五種“淫書”。之後,天津、江蘇、廣州等地陸續出台相關禁令。
在這種形勢下,張競生被迫刊登啓事,《性史》第一集因故不能依期出版加印,買了預約券者可以退款。原已發稿的《性史》第二集也很快撤稿。中國版的《性心理學研究錄》由此夭折。
然而,無良書商的機會卻來了。
他們嗅到了商機,把傳統豔情小説的黃色片段,比如《肉蒲團》的片段改寫成第一人稱和白話文,重新編輯,打出《性史》(第×集)、《性典》、《性史補》等書名,再安上張競生的名字,然後就面市賺大錢了。
張競生登過公開聲明,也上法院告過,但基本沒有效果。他的名聲,在無良書商的裹挾下,毀得更徹底。
05
張競生被罵得有多慘?新舊文化陣營兩邊的人馬,第一次逮着同一個人罵,你説有多慘?
當然,都是有文化的人,罵人都罵得很尖刻,也很有水平。比如,章太炎向來都反對白話文,看到《性史》是用白話文寫的,就故意嘲諷説,可惜啊,如果改用古文來寫,那就要超越《金瓶梅》了。他還以此奚落提倡白話文的那些人説,恭喜啊,白話文終於出大師了,誰?張競生啊!白話文終於出世界名著了,哪一部?《性史》啊!
弔詭的是,新文化運動的旗手胡適,也不認同張競生的《性史》,把它當成糟粕進行批判。胡適説:“中國今日最可令人焦慮的……思想的內容與形式,從讀經祀孔,國術國醫,到滿街的《性史》,滿牆的‘春藥’,滿紙的八股文,何處不是中國特徵?”
同時代最頂級的教育家張伯苓、蔣夢麟,也都要對張競生的理論“趕盡殺絕”。可想而知,張競生有多難,他的存在有多瀕危。
魯迅算是很激進的人,但他對張競生那一套基本是冷言冷語。他當時跟許廣平魚雁傳情,打得火熱。許廣平故意在信裏考驗魯迅,張競生之流發過情人制之類的偉論,你不妨去體驗一下?
魯迅怎麼回的?魯迅説,張先生的偉論,我也很佩服,我要是寫文章,博眼球也許會這樣寫。但我自己想要的,我會佔有她,才不願意公之於眾呢!張競生那套東西要實現,大約要到25世紀吧。
聽聽,多巧妙的情話,25世紀的事,我才不管,我現在就要你。魯迅在對待張競生的態度上,與許廣平達成了一致。
從此,魯迅和許廣平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當時,幾乎只有魯迅的弟弟周作人撐張競生。周作人,是張競生在北大的同事,名氣比張競生大,名聲比張競生好,是當時文壇的當紅辣子雞。
周作人看了張競生的文章和著作,很是佩服,專門撰文稱讚他的大膽和詩人天分,還就神交法和避孕手段進行了深入的探討。張競生得到周作人的加持,喜不自禁,曾經把周的話大段大段放到自己的書裏。
這可以看出,張競生在當時提倡性學,確實很前衞,也很孤獨,所以迫切地需要有名人出來給他站台撐腰。
他太超前了,用魯迅的話説,他整整領先了同時代人500年。他太孤獨了,一想到他孤軍奮戰,備受嘲諷的樣子,最愛君就覺得他的同時代人都欠他一個道歉。
實際上,張競生的《性史》也好,《美的人生觀》也好,愛情定則也好,不僅充滿了科學理論的探討,也彰顯了他一貫關於支持女性解放(包括性解放)、支持優生學(強國保種)的觀點。但竟然得不到時代的理解,可悲可嘆。
06
在《性史》出版的第二年,剛好時局變化,蔡元培離開北大,張競生也無奈地南下上海了。
雖然頂着罵名,張競生並沒有收斂他的性學研究。他和朋友合開了“美的書店”(所以“美的”這個品牌由來已久),編書,賣書,做雜誌。他出版了《第三種水》等書,還首次在上海僱傭了女店員。
總之,尺度越來越大,懂他的人也越來越少。連原來支持他的周作人也看不懂了,説張競生已經不是原來的張競生,墮落為“道教的採補家”。
這段時期,張競生的婚姻出現問題。他的妻子褚問鵑踐行了他的“愛情四項基本原則”,加入共產黨,投身婦女運動,結果張競生十分不滿,發文章大罵褚問鵑是“可憐無恥的婦人”。周作人看不過眼,批評張競生“滿是舊禮教,不見一絲‘新文化’”。
《新文化》是張競生當時創辦的雜誌,周作人借用進行了一語雙關的諷刺。張競生則進行反擊,幾乎失去理智,甚至指責周作人娶日本老婆之類的。兩人關係破裂。
這件事成了張競生一生最大的瑕疵。他倡導婚姻自由,卻不允許妻子自由;他抱怨別人對他人身攻擊,自己卻採取了更加惡毒的人身攻擊。
晚年的張競生對這件事進行了懺悔。
在上海大約兩年後,精疲力竭的張競生無力面對來自多方面的夾擊,最終停刊關店。
魯迅1930年以反諷的口吻對張競生這一段的經歷進行了速寫:
最露骨的是張競生博士所開的“美的書店”,曾經對面呆站着兩個年青臉白的女店員,給買主可以問她“《第三種水》出了沒有?”等類,一舉兩得,有玉有書。可惜“美的書店”竟遭禁止。張博士也改弦易轍,去譯《盧騷懺悔錄》……
07
停刊關店之後,張競生回了趟法國,譯了一些書,境遇不算順利。1932年,他再度回國,但此後就很少再談性事了。
他改行搞起了鄉村建設,主持修路、辦林場,提倡造林種果,開發海利山利,在潮汕饒平老家做得有聲有色,只是學術圈再也沒了他這號人物,以至於很多人以為他在1932年初服毒自殺了。
文史學者謝泳説,張競生如果不編《性史》,他就是和梁漱溟齊名的鄉建派。
1947年,張競生渡海訪越南、柬埔寨、泰國和印度等國,鼓勵華僑自助,興學育才。在曼谷時,當地華僑仰慕張競生之名都想一睹風采。於是,他作了一次公開演講,題為《種種改良》。他建議對潮州柑桔的種植加以改良,使其質地超過美國的花旗桔子。
有記者以性學相詢,張競生淡淡地回答:“年紀老了,不願再談此事矣。”
那一年,他將近60歲。
其實,他晚年還是對自己被誤解成“下流胚”“大淫蟲”耿耿於懷,曾經寫過文字自我辯白:
常人與學問家,根本上不大相同。常人不肯説,不肯研究,只要暗中去偷偷摸摸。學問家則一視同仁,無論哪種學問,都可研究。而最切要的,又在研究常人所不敢,或不能研究的問題。
他又説,譭譽原無一定的,凡大思想家多受詆於當時而獲直於後世。他寄希望於身後能獲得清白。
1969年,他被打成“歷史...反...革...命”,蹲牛棚,接受監督改造。
1970年5月4日,他給三兒子寫信,諄諄教誨他要晚婚,多求學問,並表示自己要活到100歲。
不料一個半月後,6月18日,他突發腦溢血,悄然而逝,享年82歲。縱使孤獨寂寞,縱使離奇坎坷,一切終歸落幕。
他極其有個性,自認一生有三大憾事:一是沒有娶歐婦;二是沒有辦成現代化的潮州大學;三是沒有完成翻譯二三百種世界名著的宏願。
台灣學者李敖曾經説過,編《性史》的張競生,主張在教室公開做人體寫生的劉海粟,與寫流行歌《毛毛雨》的黎錦暉,被傳統勢力視為“三大文妖”,可是時代的潮流到底把“文妖”證明為“先知者”。
張競生理應獲得這樣的致敬。儘管來得有些晚,但總比魯迅預想的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