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楊鐵軍
當年輕的沃爾科特用詩歌的眼睛環顧四周時,他發現“所有一切都是新的”,進而用詩歌
(和戲劇、繪畫)
沃爾科特的體內流着荷蘭人、黑人和英國人的血液,用殖民者的語言——英語寫作,這矛盾導致的撕裂讓他感到痛苦:“在這/非洲和我喜愛的英語之間如何選擇?” 而最終,沃爾科特接受,或説超越了這一矛盾,融合西方傳統文化和加勒比海的歷史與現實,為那片海洋、“在碼頭背煤炭的黑人婦女”、水手的苦難、白鷺、帆船命名,讓這些一一成立,並被看見、進而銘記。在這一過程中,沃爾科特同時抓住了全球化的脈搏,足以為其他地區文化的發展提供啓示。多種層面説,我們可以引用其好友布羅茨基的評價:
(這個地方)
德里克·沃爾科特,聖盧西亞詩人、劇作家、畫家,199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主要著作有《奧麥羅斯》《白鷺》《黃昏的訴説》等。
德里克·沃爾科特
(Derek Walcott,1930-2017)
我體內是荷蘭人、黑人和英國人的血,我或者什麼都不算,或者是整個民族。
沃爾科特水彩畫
1
兼具殖民者和被殖民者兩種血統
加勒比海的族羣組成很複雜,既有印第安人的血統,也有白人殖民者和黑奴的血統。沃爾科特的身世既有個人的特殊性,也有這一地區的普遍性。如何認識這樣一種複雜性,既是沃爾科特本人內心糾結的問題,也是晚近從殖民者獨立出來的加勒比海地區人們共同的問題。沃爾科特代表“整個民族”的自信並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經過艱難掙扎後達到的認識。沃爾科特大學時期寫的《來自非洲的呼喊》一詩裏説:
我這個被兩種血液毒害的人,
從血管裏便已分裂,我該如何選擇?
曾詛咒過英治時期
醉酒軍官的那個我,在非洲
和我熱愛的英語之間何去何從?
背叛兩者?還是全都回報?
我怎能面對那屠殺,平靜超然?
我怎能背向非洲而活着?
沃爾科特從良心上站在被殖民者的一方,但卻無法否認自己身上的白人血統,以及對英語語言的熱愛,因此沃爾科特的身上充滿了分裂和矛盾。如何調和、解決這種兼具殖民者和被殖民者兩種血統的矛盾,成了沃爾科特最為迫切的問題。他一生的事業和使命都在於彌合兩者在他個人身份認同上造成的裂縫。這種身份的特殊性在他的筆下,被塑造成了一種現代社會的普適性,可以説不僅僅抓住了加勒比海的命運和脈搏,也抓住了當代全球化、後殖民社會的脈搏。
沃爾科特成長於一個衞理公會的家庭,從小講英語,而聖盧西亞的主流社會則信奉天主教,講法語影響之下的克里奧爾語,所以沃爾科特在一個訪談中説,他小時候總有一種“被圍攻的感覺……我們對自己的立場有步步為營的感覺。事情從沒壞到不可收拾,但我們確實有抱團取暖的需要”。沃爾科特14歲時在報刊發表的第一首詩,還曾因為宗教原因遭到過批評。不可否認的是,這種矛盾給了他痛苦也給了他財富。接受這種分裂,並且彌合傷痛,在此基礎上尋找一種新的身份認同、民族認同,這不僅僅是個人層面的心路歷程,也是聖盧西亞乃至於整個加勒比海地區血統混雜的族羣的公利所在。沃爾科特通過他的詩,在超越了個人有限性的層面上,實現了這一理想。2017年沃爾科特去世,一個多姿多彩的寫作生涯畫上了句號,聖盧西亞為他舉行了隆重的國葬,備極哀榮,這也證明了沃爾科特的成就不僅侷限於他個人的掙扎和奮鬥,而是推而廣之,撬動了一個地區和民族的共同想象。
2
繼承父親的繪畫和詩歌事業
沃爾科特的父親沃維克是個業餘畫家和詩人,31歲時死於耳朵發炎,當時沃爾科特和雙胞胎兄弟羅德里克只有一歲。沃爾科特在《奧麥羅斯》的第十二章提到此事,並且注意到父親和莎士比亞的忌辰在同一天,病因相同,且都出身於英國的沃裏克郡,所以不無揶揄地模仿父親的口吻安慰自己:“我相信這些相似之處,給了你某些安慰。/死亡模仿藝術,呃?”
雖然父親去世的時候沃爾科特因為年齡尚小,沒有記憶,但父親的影響對一家人此後的生活來説,卻無處不在,因為母親終其一生,都對他有着深切的懷念,經常跟沃爾科特和雙胞胎兄弟以及姐姐三人談論父親的事蹟。家裏還掛着父親的水彩自畫像,他從牆上注視着這一家人,好像一直在參與着他們的家庭生活。沃爾科特的父親雖然是個業餘畫家,但技藝高超,“對色彩有一種敏鋭的捕捉”
(《巴黎評論》沃爾科特訪談)
沃爾科特水彩畫
沃爾科特的父親也寫詩,留下了一本“淡藍色筆記本”,在沃爾科特的想象中,父親對詩歌藝術的追求有着天真而深刻的認識。在《奧麥羅斯》中,“父親”是一道光投射出的幻影,每當他遭遇心靈的挫折,或者面對迷茫不定的未來,那道幻影從“陽台柱廊的明暗變幻”之間出現,投射到他的身旁,引導他踏上正確的選擇。沃爾科特寫《奧麥羅斯》的時候,年紀已經是父親的兩倍,在幻象中,父親説:
……看來是我決定了你的生活,
你的生命之路,在和我迎面對撞之時,
前者同時倒轉和推進了後者,現在你已是
我兩倍大的年紀,那麼哪個是兒子的,那個是父親的?
沃爾科特回答“先生,它們是同一個聲音”。父親和兒子在時間的維度上錯身而過之時,兒子一天天長於父親的不光是年齡,還有閲歷、對世界的認識,而父親一天天小於兒子,但留下了繼承,一天天地清晰、強化。所以,沃爾科特一方面繼承了父親的遺志,另一方面又超越了父親。在他們的年齡到了兩倍大的反轉時,那麼從繼承的角度,沃爾科特最自然的反思便是“哪個是兒子,哪個是父親”。父親已經和他不可分割了,這樣的反思證明,詩人終於有了絕對的自立,從而直面自己的來源。父親的早逝反而把父子的血緣關係,昇華到了哲學的層次。這正是命運難測的地方。沃爾科特也因此在內心接受了一切,在老年之境,才對父親早逝的傷痛達成了內心的和解。父子在時間維度上的錯身而過,本該是發生於外部的世界,現在卻內化為作者的內心和想象中,繼承和發展因此有了更深、更好的秩序。
沃爾科特還多次藉助父親的聲音來表達自己對文學事業的態度:“相對名聲,我更愛詩,但我只用業餘/之心寫作。你繼承的,正是這種意志。”父親教導他説,你的使命就是為那些在碼頭背煤炭的黑人婦女代言:
跟着她們的腳步,那些慣於攀爬的先輩
緩慢的節奏;沒有她們,就沒有你的作品,
因為正是那些以倍數增加的腳步雙行體,
給了你最初的韻律。看啊,她們在攀爬,
不為人知;她們憑力氣掙來銅板,而你,
……
被那力量和美刺傷,即承擔了相應的使命
他父親最後説道,“現在就是你的機會,給那些腳步一個聲音”。讓那些黑人婦女踩着的木梯,逶迤蔓延,成為現代的英雄雙行體。讓白人父親説出這些話來,有很深的含義。沃爾科特在內心裏想必多次爭辯過自己的矛盾處境,亦即,用白人的文學傳統解釋黑人的事蹟,或者説,讓這兩者在自己身上交匯融合,這究竟是不是一條正確的道路。在這裏,沃爾科特通過父親的“教導”,堅定了自己的信心。
從這些片段,可以看出父親,在沃爾科特心目中無可替代的位置。他不僅僅是一個父親,還是一個文學想象的指路人。“父親”對沃爾科特的引導,很容易對應於《神曲》中維吉爾和但丁的關係。而沃爾科特的迷惘,渴望得到父親的教誨,豈非現代版的忒勒瑪科斯?兒子
(沃爾科特)
3
從象徵層面逼近自己內在的矛盾
如果説白人父親給了沃爾科特一種精神上的向度,那麼黑人母親則給他提供了生命中最深沉的根。沃爾科特的母親是學校老師,為了養家餬口,還兼職裁縫。她經常在家裏給沃爾科特姐弟三人朗讀包括莎士比亞在內的西方的經典文學作品,澆灌沃爾科特心靈裏父親種下的文學種子。
沃爾科特水彩畫
沃爾科特十四歲的時候出版了平生第一首詩,儘管家境並不好,但是母親還是籌了大約200元錢,按當時的標準算是一筆鉅款,幫助沃爾科特在20歲左右出版了兩本詩集《詩25首》
(1948)
(1949)
很明顯,沃爾科特的家族史,是他詩歌的立足之處。一般來説,詩歌或者立足於自我,從自我出發認識世界;或者立足於世界,從世界出發回到自我。兩種選擇都有很深厚的傳統。但沃爾科特的立足點卻很獨特。我們可以想象,在貧瘠的加勒比海,一個有抱負的青年人很容易走上離鄉背井的叛逆之路,因為文化不在本地,只能去遠方尋找。但沃爾科特的天才在於,他通過本能就走上了正路。他選擇接受自己的混血事實,不光接受,而且從象徵的層面,從形而上的層面,絕對逼近了自己內在的矛盾,而不是南轅北轍,從遠方尋找、確認自己。所以沃爾科特的立足點非常堅實,而且完全出自天性的自然。這是他的文學世界伸向加勒比海現實的巨大的鐵錨。讓他的作品有了堅如磐石,毫不動搖的基礎。
4
戲劇和繪畫經驗對詩歌的影響
沃爾科特是個多產的作家,一生出版過十幾本詩集,近三十部戲劇。他在戲劇上用力尤深,成就也很高。但是國內對他的認識主要集中在他的詩歌成就上,還沒有深化到他的創造力的其他方面。1959年沃爾科特創辦了特立尼達劇院作坊,上演莎士比亞等人的傳統劇目,還有自己的劇本。他的很多戲劇都在探討加勒比海地區的人和歷史,著名的有《猴山之夢》等。在一個訪談中,沃爾科特説“寫戲比寫詩更讓人激動,因為它是一種集體的努力,人們聚在一起,共同發現”。舞台的反覆磨鍊,不光讓沃爾科特獲得了藝術的把握能力,還逐漸深化了他對加勒比海藝術的體會,對加勒比海性格和歷史的認識。這些經驗也必然反饋到了他的詩歌寫作之中,包括對加勒比海地區種族的衝突和融合的處理,對加勒比海地區政治未來的思考,對西方史詩的借用,對自己在黑人和白人之間的文化位置的艱難定位,等等。
上河卓元文化即將出版《沃爾科特詩集:1948-2013》,譯者為鴻楷。詩集依據的版本為格林·麥克斯韋編選的《德里克·沃爾科特詩集:1948-2013》(Faber & Faber,2014),內容分翻譯和評註兩大部分,評註部分60萬字,由中譯者撰寫,涉及詩人生平、寫作緣起、題解、異文、字句、修辭、格律、典故、自然風物、影響、詩意等方面。
確實,沃爾科特在戲劇上的探索和實踐,對他的詩歌寫作是有很深的影響的。沃爾科特的詩在音調上的獨特性,其實建立在他的視覺敏感之上。尤其是《奧麥羅斯》,因為題材的需要,幾乎每一個章節其實都選取一個到數個具體的場景,所有的描寫、感嘆、反思都和這些場景的視角的轉換、距離的遠近、場景的淡入淡出有關,非常有技巧性。我相信,沃爾科特的畫面感、空間感,還有人物的對話,人物和場景的關係,人物關係的以點帶面式地發展,都可以追溯到他幾十年來積累的戲劇舞台經驗,以及他的繪畫實踐。
沃爾科特的職業是教師。大學畢業後,上世紀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期間,他先後在格林納達、牙買加和聖盧西亞做過老師。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時候,沃爾科特來到美國,先後在波士頓大學、哥倫比亞大學以及哈佛大學教過二十多年的書,和當時同在美國新英格蘭地區教書的愛爾蘭詩人希尼、布羅茨基交好,互相提攜,互相鼓勵。他每年往返於聖盧西亞和美國之間,深深植根於加勒比海的現實與傳統的同時,也浸淫於西方經典及批評理論的氛圍。他的矛盾的身份認同已經在文學中得到了安置,但是出入於兩個世界的自由,給了他審視兩者的獨特角度,也給了他隨時可以從兩地輕易抽身的“輕”,因為所有的重量加起來,也不比一張機票重多少。沃爾科特對此抱有完全的警覺。他的泥潭不在加勒比海,也不在美國或歐洲,而是在兩者的交界之處。對於這個立足點,沃爾科特的寫作從來沒有迴避、退縮。這是他,作為一個加勒比海作家,必須肩負的責任,也是他不可推辭的命運。沃爾科特以自身的分裂與彌合,參與到一個文化想象和身份認同的政治之中,通過他的詩提供了一個史詩化的加勒比海的現實與未來。
《搬運工》
這是我早期的戰爭,時值正午,
搬運貨物的男人怒吼着爭吵,
在尚未動手的紛亂咒罵聲裏
海鷗尖叫着它們單調的元音;
強壯的漢子轉動鱈魚桶
舉起米袋子,他們有蹩腳的綽號,
他們能,單手,舉起驚人的線纜盤,
雙臂舉起搖晃的鍍鋅板
把它固定在支架中,這時吊鈎和搖柄
在附近擺動。午飯時他們在繩索捆綁的
如山的貨車的影子裏吃東西,
不理睬海鷗啄食他們卵石般的麪包。
隨後有人會受重傷,有人失去一條腿
陷入朗姆酒和糖尿病。你會看到他縮
進他的綽號,並非太高傲而不屑於乞求,
喝醉時他會像一輛加速的卡車那樣怒吼。
(選自《白鷺》,廣西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譯者程一身)
《島嶼》
僅僅提及它們的名字是日記作者的
散文,把你造成一個名字,
給喜歡旅客同樣讚賞
他們的牀鋪和海灘的讀者們;
可是隻有我們在其中愛過,
島嶼才存在。我尋求——
就像氣候尋求其風格——寫作
脆硬如沙礫、明亮如陽光、
寒冷如翻卷的浪花、普通
如一杯島上的淡水的詩句;
然而,像個日記作者,此後
我品嚐它們總是有鹽的房間
(你的身體攪動揉皺的牀單
起皺的海),其中的鏡子失去
我們擠在一起、睡眠的形象,
就像愛情曾希望使用的詞語
與海浪的頁面一道被刪除。
所以,像個沙上的日記作者,
我記下你光顧特定島嶼
而帶來的和平:走下
狹窄的樓梯,頂着夜浪的
喧囂去點燈,一隻手
護着跳動的燈罩,
或只是刮魚鱗做晚餐,
葱頭、狗魚、麪包、紅齧龜;
記下每個吻上的鹹澀的海味兒,
以及你如何就着月光被迫
用大部分時間來研究海浪不屈
不撓的耐性,儘管那像是種浪費。
(選自《德瑞克·沃爾科特詩選》,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譯者傅浩)
作者|楊鐵軍
編輯|張婷
校對|翟永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