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魯敏:為什麼要寫“先富一代”與他們子女的“金色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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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開放後,中國第一代民營企業家在時代大潮中開始了自己的創業歷程,很多人成為“先富起來”的人。

彈指一揮間,40多年過去,當年青春飛揚的創業者、企業家們,步入人生晚年時,卻發現:子女不想當老闆,給他一座金山,他都不要。首份《中國家族企業發展報告》中,浙江大學管理學院對103位第一代企業主的子女,進行問卷調查,結果顯示想接管父母產業的只佔36%。

作家、魯迅文學獎得主魯敏近日推出的《金色河流》正是以此為背景的一部小説,在此背景下的主人公穆有衡,他的朋友、對手、兒女們,都面臨自身多重慾望困境——金錢、教育、職業、冷門愛好、生育壓力等等……

魯敏借用多個人物的多重視角敍事,避開了對“財富”“暴發户”的二元對立式的價值道德判斷,盡力呈現了金錢、人性、倫理等領域的立體維度。

《金色河流》既是關於穆有衡一家的故事,也直指如今關於“財富”的現實問題:當今我們應該如何看待財富與物質?它們又如何與“文化”“精神”交融在一起?魯敏近日接受了紅星新聞採訪,以下內容整理自本次採訪。

專訪|魯敏:為什麼要寫“先富一代”與他們子女的“金色河流”

“他半輩子走南闖北、苦心經營的事業,而今居然無人珍惜,也無人接手了。”

我本身就對創造財富的故事特別感興趣,就像有的時候一桌人坐下來吃飯,大家也會不由自主地談跟錢有關的事情。對財富的興趣,是人的一種本能。

但對於創作者來説,我接觸到的大多是跟我差不多的文化從業者,記者、翻譯、搞研究的、開書店的、崑曲表演的。我們這羣人,好像天然地有某種商業批判的優勢或權利,在藝術裏面往往也是把批判金錢、商業規則、資本作為一個重要的主題。我感到我們和商業之間似乎有一種天然的隔膜:掙錢的人會覺得搞藝術的人肯定挺瞧不起他們,所以他們不太跟我們講這些事情。

但我對他們有着觀察的興趣。我所生活的江浙一帶,大大小小的民營工廠,各行各業的小老闆們,真可以説是一個相當大基數的存在。什麼電子行業、水泥行業、物流運輸,或者依附於一些大企業,做下游產業的上游小產業等等,反正就是各行都有。我二十多年前在郵局做企宣時,工作之一就是要摘錄剪藏報章上與郵政行業相關的各類資料,我也就剪下個人感興趣的部分。當然那個時候還沒有想到要寫。但是不管怎麼説,耳聞目睹之下,我對他們形成了一種感性認識。

專訪|魯敏:為什麼要寫“先富一代”與他們子女的“金色河流”

魯敏

多年前,我認識了一位在江南宜興做通信配件的小老闆,有天碰巧多聊了幾句。他講到他兒子在海外讀書,對他這一攤子毫無興趣。同輩親友家的子侄們,也各有選擇,即便有生意頭腦,也更願意去賺取風口的快錢、熱錢,對他抵手胼足打拼出來的商業模式與路徑完全缺乏認同。這位老闆年事已高,他疲倦又憤然地嘆息着,回憶着他半輩子走南闖北、苦心經營的事業,哪能想到,而今居然無人珍惜,也無人接手了。我還認識一個家裏面做水泥產業的,他孩子就覺得做水泥很苦,覺得這也不是未來經濟格局的主要構成,子輩們就完全不想做這個東西。這時候,這些已經年老的老闆們才發現,原來他們那種生意的格局、所謂的市場資源,以及他們辛辛苦苦創造的商業網絡、信奉的財富模式,在下一代並不能得到認同和傳承。

“從商的人到最後,心裏面也是有精神訴求和對文化的嚮往、追慕之心。”

以前有一段時間很多人很反感財富,認為商業破壞了我們生活中很多美好的東西。我當然也承認金錢破壞了我們很多東西,但其實,只要你深入地去搞藝術也好,做商業也好,就會發現“商業”和“文化”之間並沒有那麼大的差異和對立。我和1960年代生人交流的時候,大家經常是發自內心地覺得,改革開放、經濟建設、物質創造,是非常了不起的,一個國家需要這種非常強大的物質進步。那些伴隨着改革開放創業和促進經濟發展的這一代人,我是覺得我們應該感謝他們。

拿《金色河流》中的崑曲舉例,你想要實現崑曲復興也好,還是崑曲創新也好,其實都需要有經濟預算,同時也需要人們有能力來進行文化消費。整個社會的物質進步到了一定程度以後,大眾才有可能來消費崑曲這樣比較古老和小眾的藝術。當然,藝術家們可以去反思金錢給這個社會帶來的傷害,但是他們也要承認,物質和非物質、商業和藝術,它是一種耦合關係,互相養成,互相聯繫。

同樣,從商的人到最後,心裏面也是有精神訴求和對文化的嚮往、追慕之心。他們在第一階段創業,第二階段擴張,到第三階段,可能就要進行某種財富價值的轉移。有的會轉向文化,有的會轉向教育,有的轉向做一些公益、慈善等等。這其實是他們對精神和文化的轉向。

“金錢、財富是一種衡量維度,但從另外一個維度上講,我不認為‘創二代’們好像真的就比父輩差很多。”

我跟一些社會學家和經濟學家也探討過代際矛盾的問題。表面上看起來可能只是父輩和孩子之間的一種矛盾,比如説父輩希望孩子成為什麼樣的人,但孩子偏偏有個人理想和價值,就不成為父輩所希望的那樣的人。但在更深層次上,正是因為有了前面一兩代人打了很好的經濟基礎,他們後輩才能有這種追求自我價值和文化的可能性。所以這種矛盾其實是社會在進步的體現。

專訪|魯敏:為什麼要寫“先富一代”與他們子女的“金色河流”

很多人會覺得,對於像《金色河流》中有總這樣的初代民營企業家來説,他們的孩子在產業上往往做得沒有父輩好。我認為這可能是因為兩代人對於“財富”的動力因素不同。我在書中寫了很多有總他們那一代人物質十分匱乏的記憶。正因為如此,他們對於物質創造有着非常強烈的激情。他們出來奮鬥,沒辦法考慮自己喜歡什麼,只能考慮什麼最掙錢,怎麼才能養活自己和家人。“掙錢”,直接關係到他們自己的生活,以及自己所愛的人能不能過上好日子。

但是到了“創二代”這裏,他們的工作動力就變成了創造和實現個人價值,年輕一代更希望為這個世界留下什麼。比如説有總的二子王桑,他就會覺得如果自己為崑曲傳承做出貢獻,是一件很有動力的事情。對於現在的年輕人來講,比如説他在做文化,或者説一些互聯網新興產業,或者某種帶有幻想色彩的更大膽的設想,這種看起來有點務虛和帶有理想色彩的想法,就是年輕人們所在乎的東西。也許掙的錢並沒有越來越多,但是我認為,從社會宏觀上來看它是一種進步。金錢、財富是一種衡量維度,但從另外一個維度上講,我不認為“創二代”們好像真的就比父輩差很多,只是説他們着力的點發生了變化。重要的是,這是社會整體的經濟發展有了很大程度的上升之後,才可能發生這種變化。

“我希望我可以更加細膩地貼近他們,像貼近河水的紋路,所有創造者的生命之河。”

《金色河流》中像有總這樣的初代創業者,很多時候是被世人所誤解的。人們會下意識地認為他們是為富不仁的有錢人,但是卻往往忽視了他們也是勤勞勇敢、能夠用自己的智慧去打開財富大門的那羣人。

所以我有意在《金色河流》裏設置了王桑、謝老師這種代表了對他們有先天偏見的人,我希望這兩個人可以跟讀者一起分享大家對有總這羣人的看法。我們可以擺脱道德的既有偏見,嘗試着理解他們這些人——這些所謂的做實體經濟產業的“有錢人”“暴發户”。其實,他們的勞動與各行各業的進步都有關係。哪怕我們現在坐的高鐵,用的手機都有可能跟他們的某個小工廠有關係。所以我想寫他們,讓別人來了解他們。

我在書中也寫到了很多關於財富、金錢、人性、倫理等內容,引發了一些討論。但是,我們中國也有句古話叫作“水至清則無魚”。在剛剛改革開放的時候,這些初代民營企業家們在商業行為上肯定是處於正在摸索的階段,所以才會出現這個“渾濁”的部分。但是,在幾乎任何事情的最初階段,大部分都是需要探索的、勇猛的甚至是冒犯的。這是一個很多人、事、物都可能會經過的階段。

專訪|魯敏:為什麼要寫“先富一代”與他們子女的“金色河流”

魯敏

所以《金色河流》裏我花了很大的篇幅來寫有總和謝老師的回溯,這其實是這一羣人在進行自我認知的探索。為什麼選擇了讓有總在晚年才來探討這個問題?就是因為只有經過了時間的沉澱,快要走完這一生的時候,人們才能夠更客觀地分析這個問題。在探索的初期階段,它會有一部分處於渾濁的泥沙俱下的階段,但這和它後來的生機勃勃、乘風破浪是聯繫在一起的。這是事情在螺旋上升的過程中的必由之路。國家和社會都在進步,到現在,這羣人其實已經越來越規範,開始發展成為良性競爭,他們會研究國家政策、研究報紙等等,已經能用更規範的方式來尋找商業的新模式。

世間的事不是非黑即白的二元對立,我希望我可以更加細膩地貼近他們,像貼近河水的紋路——你、我、他、宜興小老闆、穆有衡、河山、王桑、木良,都是一樣的創造者,物質的,非物質的,或是涓涓細流不絕,或是滔滔奔流上天,一代又一代迢遞相連,那是所有創造者的生命之河,也是人間自在的流傳法則。


毛渝川 紅星新聞記者 蔣慶

編輯 段雪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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