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訪鄱陽湖“草原”:落星墩露出全貌,遊客自駕前來打卡,“江豚或有擱淺風險”

在鄱陽湖上漂了半輩子,王第友很早便發現了湖的異常。

7月初,他察覺湖水面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縮減,水位每天約下降15釐米。

他54歲,算是老漁民。禁漁後,他成為九江市濂溪區江豚協巡隊的一員,寒來暑往都在湖上。

鄱陽湖是吞吐性、季節性的湖泊,水位的動態漲落很常見。

但是,“以往都是退了又漲,今年從7月就開始退,退得太兇,很快幾乎退到主航道上。”活了一把年紀,他幾乎從未經歷過這樣的高温乾旱。

數據顯示,8月19日,鄱陽湖星子站水位退至9.99米,進入低枯水期(水位10米以下)。截至8月23日16時,星子站水位僅為9.5米,為71年來同期最低水位。同時段監測鄱陽湖的湖區通江水體面積縮至560平方公里,是往年的五分之一。

這是鄱陽湖最早進入低枯水期的一年。

王第友隱隱擔憂,未來半年,乾旱的困境能否紓解。

探訪鄱陽湖“草原”:落星墩露出全貌,遊客自駕前來打卡,“江豚或有擱淺風險”

鄱陽湖提前進入低枯水期,湖牀成了“草原”。圖|九派新聞 萬璇

【1】湖面變草原

落星墩周圍湖牀已龜裂。成片淹沒腳踝的雜草在展示生命力,彷彿要將這裏變成草原。

社交平台上,這裏成為熱門打卡地。許多人攜家帶口到乾涸的小洲上玩耍,還有南昌人自駕兩個小時,特地跑來看落星墩。

而在鄱陽湖附近的鄉鎮,對傍湖而居的農户來説,旱情嚴重影響了農業生產。

在廬山市華林鎮虎口衝村,59歲的村民老宋,頂着烈日在家門前的稻田中勞作。由於極度缺水,他不得不借用水泵從不遠處的溝渠引水灌溉。

顯然,他的工作沒起到太大作用。稻田裏土壤板結成密密麻麻的小塊,房前屋後,老宋種植的冬瓜、南瓜全部乾死,只有靠近小水溝的幾株絲瓜,頑強對抗着高温缺水,開出了幾朵小黃花。

被問及今年的氣温時,一旁的鄰居冷不丁冒出一句,“人都熱死了。”

國家氣候中心監測結果顯示,7月以來,長江流域降水量為143.2毫米,為1961年以來同期最少。進入8月後,長江流域東部地區的降水,與當地長期平均降水量相比,減少了80%。

當地有着“秋半天”這樣的俚語,指的是立秋後多是上午陰半天、下午晴半天的天氣。當下節氣已過處暑,氣温保持高熱,“秋半天”尚無蹤跡。

廬山市內,離湖岸不遠的步道,銀杏葉過早披上秋天的黃色,葉片乾枯,有些樹幾乎只剩下枝條。

湖灘上,“千年石島”落星墩已露出全貌。這是當地地標性建築。豐水期時,落星墩大部分浸入湖水,只露出塔尖。枯水期,當湖底露出,它才會完全顯露真身。

“(這個季節)人一般是很難走到落星墩旁邊的。”一名60歲本地男子説,他從未在8月見過落星墩全貌。

與落星墩遙相呼應的鞋山島全部露出水面。湖水水位跟往年相比,下降了七八米。

今年為何降水稀少?中國氣象局乾旱氣候變化與減災重點開放實驗室主任、甘肅省氣象局總工程師張強研究員在接受《知識分子》採訪時指出,副熱帶高壓異常強盛是今夏高温少雨最直接、最重要的原因,颱風活動受阻,也加劇了南方乾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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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星墩完全露出,引遊人打卡。圖/九派新聞 萬璇

【2】灌漿缺水,水稻花粉都燒死了

在蛟塘鎮細橋於村,遠遠望去,連綿的稻田仍是綠油油的,一片生機。

但在農户看來,眼前的景象令人擔憂。

水稻插在龜裂的土地上,稻葉捲了大片,葉尖冒了枯黃。原本應該軟塌的泥土,變得發白板結,踩上去,像是走在沒有硬化的原始馬路上。

村民郭勇説,自家田裏的裂縫,最寬的能塞下一個拳頭。裂縫很深,水澆灌到田裏,又迅速流失,鎖不住水。“以往放水進去,能挺上三五天,現在水泵不能停,一停田裏就沒水了。”

郭勇隨父親郭章欽在家務農。郭章欽承包了近800畝的水稻田,是蛟塘鎮的種糧大户,家裏的收入全系在稻穀上。

“我種了這麼多年,從沒遇到這種情況,今年是幹得最長的一年。”郭章欽説。

郭章欽早聽説今年是個旱年。他沒料想到,乾旱會來得這麼早。他種了400畝早稻,希望在乾旱來臨前收割,減少損失。

實際上,因為持續的高温乾旱,他的早稻田絕收了260畝,他算了下,平均每畝早稻田要賠500元。

中稻也到了最關鍵的揚穗灌漿階段,如今是最需要水的時候。早上9點,水稻本該揚花授粉,高温導致“燒花”,“花粉都燒死了,灌漿灌不起來。”

郭章欽預計,自家的中稻也要減產一半。

廬山市農業農村局種植業管理部負責人彭章偉解釋,高温逼熟的稻穀,結穗率低,水稻品質下降,影響收購。“正常情況下,每穗可以鼓粒400粒,現在可能只有200粒,加工廠和糧庫對品質差的,也不會收。”

彭章偉介紹,廬山市以水稻種植為主,水稻種植面積達9.1萬畝。農户們面臨着共同的困境——高温逼熟和水源不足。

“今年過早進入枯水期,我們現在在想辦法從鄱陽湖內湖抽水上去,內湖包括大一些的山塘、溝渠,現在山塘也基本被抽空了。”

在彭章偉看來,今年是形勢最為嚴峻的一年,或許會發生夏秋連旱。

8月24日的數據顯示,廬山全市農作物受災面積為3058.96公傾,直接經濟損失2981.6萬元。江西全省農作物受災面積366千公頃,直接經濟損失27.8億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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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勇家的稻田,土壤開裂,無法鎖水。圖/九派新聞 曾憲雯

【3】水庫被抽到接近乾涸

8月初,廬山市農業局將農業技術人員分成多個小組,派到各個鄉鎮,指導農户應對旱情。農業局現有的水泵水管等應急水利設備,已被借空,發電機組也發給了鄉鎮。

為了給稻田補水,郭章欽的稻田裏共有16台電泵在抽水灌溉。其中,有2台電泵是政府借出的。算上新購的設備、鋪設的管道,郭章欽共花費了數萬元。

離他家不遠處的兩座水庫,已被抽得接近乾涸,水位難以達到閘口高度。他只能轉向鄱陽湖北岸的龍溪湖抽水,一級級從下往上提水灌溉。

抽水管道沿鄉間小道鋪設,為了確保管道的連結處不會斷開,稻田的入水口有水澆灌,郭勇父子每天早上4點多出門察看,下午休息到3點,晚上忙到8點才回家。只有儘量保證稻田裏有水,他們才可能降低大旱年的損失。

以再生稻來測算,大概會減產兩到三成。

“農户的負擔很重。離水源近的還好,遠的地方,農户需要從下游向上提灌,先從水庫提到山塘,再往更高的山塘裏提,最遠的要經過四級提灌才能到稻田,成本特別高。”彭章偉説。

據廬山農業局的數據,截至8月23日,糧食作物的總受災面積達2.9895萬畝,成災面積1.8萬畝,絕收面積達0.6244萬畝。

郭章欽算了筆帳:算上田租、人工費、肥料費,今年一畝地的投入成本近1000元。今年肥料錢翻了一番,“原來100多元一袋的肥料,現在漲到200多一袋。”

去年,他承包了近800畝地,收了數十萬近稻穀,能掙十來萬。今年,他預判一畝田要少200斤,“總的得虧二十萬。”

2019年,鄱陽湖也發生過大旱,暑期熱,雨水少,郭章欽的稻田還是挺了過來,鄱陽湖的水量足以哺育周邊的稻田。“那年只幹了個把月,還是可以熬。去年9月,鄱陽湖都有水可以灌,今年7月就全部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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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稻葉子捲曲枯黃,受損嚴重。圖/九派新聞 曾憲雯


【4】如今巡湖油耗少了一半

鄱陽湖內,一些魚和螺蚌正面臨死亡危機。

枯水期到來時,它們會同湖水一起退去。因湖泊河牀不平,沒來得及遊走的會被困在湖中窪地。今夏連日高温,水位退得太過迅猛,這些窪地的水分快速蒸發,部分地點出現了滯留小魚被曬成魚乾的場景。

落星墩周圍,近40攝氏度的高温條件下,一些魚兒的屍體卻沒完全腐壞。

自7月26日以來,江西省氣象台共發佈高温紅色預警12次。最熱時,王第友在湖上巡航,光腳站在船內,腳底被鐵板燙出了水泡。

王第友所在的協巡隊位於九江濂溪區,巡護湖段起點與廬山市交界,經過鄱陽湖入江口,在長江仍有十幾公里,面積達15萬畝。

7月以來,看着支流逐漸乾枯,他無法估算湖泊減少的面積。前兩年這會兒,他每次巡湖,得燒兩壺30公升的油,如今油耗足足少一半。

他回憶起往昔打漁的日子,正常的枯水季節,上游鄱陽縣、餘干縣、都昌縣的漁民聚集此地,靠着這裏豐富的魚類資源,他們得以維持生計。

如若遇上今年這樣的大旱,漁民需要面對的,則是另一副光景。“以前要是這種現象,下半年不用搞了,沒有魚。這種天氣水退下去,魚全部到長江去了。”

此湖段是鄱陽湖的深水區,也是魚類資源最豐富的地方。在巡護路上,成羣的魚兒常跟着快艇翻飛跳躍。儘管巡視湖域面積大大減少,王第友暫時還沒看到魚因乾旱死掉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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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陽湖湖牀上,被曬乾的魚。圖/九派新聞 曾憲雯


【5】江豚或缺少食物,有擱淺風險

這個老漁民還有另外的擔憂。

最近的一次巡護中,在鞋山島附近,王第友看到了兩隻成年江豚帶着一隻幼豚。

這是鄱陽湖乾旱、水域面積減少的另一表徵。這個季節,它們應該出現在水域上游,那裏水位夠深,魚量充足,江豚能夠找到足夠食物。往年,農曆10月後,成羣結隊的江豚才會來到這裏覓食。

今年的深秋,魚蝦洄游長江,江豚可能面臨食物短缺的問題。如果水位猛降時沒來得及退到下游,它們還可能有擱淺的風險。

鄱陽湖還是“東亞—澳大利西亞”候鳥遷徙路線上最重要的水鳥越冬地。

資料顯示,在鄱陽湖共記錄到鳥類20目76科235屬462種,佔我國1445種鳥類的31.97%。在這裏越冬的水鳥中,列入世界自然保護聯盟受威脅的物種多達23種。

往年,枯水期水位下降後,鄱陽湖上會形成廣闊的洲灘和獨立的碟形湖。10月至11月份,大批越冬候鳥陸續到達,在主湖區、洲灘和碟形湖棲息,直到次年3月才陸續離開。這裏豐富的植物、魚類與底棲生物,為不同食性的鳥類提供了食物保障。

“我估計今年夠嗆,以往有小水坑,候鳥來了可以吃點裏面的小魚。有的鳥吃湖面上的草,像這樣幹長不起來,不是現在看到的這種草。如果沒有吃的,它們可能不會在這裏落腳。”

王第友看着憨厚朴實,語氣中含着悲憫,他實在不知道,以往來鄱陽湖越冬的候鳥,今年會遷徙到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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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山島。圖/九派新聞 曾憲雯

【6】降雨作業後,“差別不大”

老漁民有自己感知秋天的方式。

在王第友的記憶裏,漁友們常説,十八個風暴雨趕到秋。立秋前後,會有較長時間的連續風暴雨。但這些今年都沒有。

郭章欽平日不太會用智能手機,很多功能都要人教。但他閒下來就會在手機上反覆查天氣,“星期一看星期五有雨,星期二看又沒了。”

他所在的蛟塘鎮已有一多個月未下過雨。他回憶到,之前的人工增雨也只是打濕了灰塵,土壤濕了表層。

往年這時,老宋早上5點就去了田裏,忙着灑農藥。稻田裏使用的多是高濃度、低毒的農藥,需要水來稀釋。現在因為缺水,他陷入兩難。“沒水,打不了農藥,會傷禾傷谷。”看着屋前的兩畝地,他憂心蟲災。

7月以來,廬山市分別在7月18日、7月19日、8月17日,嘗試了三次人工增雨作業。

廬山市氣象台副台長胡曉宇坦言,7月19日,廬山市內以北的鄉鎮,經過人工增雨作業,下了小雨,但南部鄉鎮幾乎沒能下雨。北部的温泉鎮降水最多,達到16.2毫米。

而最近一次的作業,效果欠佳。全市只有觀音堂水庫有0.1毫米的降水,“和沒下雨差別不大。”

因為連月的乾旱,人工增雨缺乏作業條件。

胡曉宇解釋道,“最基礎的條件是要有云,有水汽,同時要有大氣抬升的條件。人工增雨的話,只能是把雨催化一下,或者把量增大,是無法憑空造雨出來的。”

對農户而言,至少需要一場中雨,才能紓解用水之困。

以單日的高温來看,水汽的蒸發量達到十幾毫米,“小雨對農户是沒效果的,起碼要中雨以上,不然水落到地上,也存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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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陽湖湖牀龜裂。圖/九派新聞 萬璇

胡曉宇透露,氣象台每天都在監測有無人工增雨的條件。8月30日,將有一次人工增雨的良機。氣象台預測,那天將有小到中雨,是大範圍系統性的降水,“那天我們打算再做一次人工增雨,一些地區或能下到大雨。”

“只能等在這裏了。”彭章偉無奈地説。

郭勇和父親提過,明年想外出打工。他今年37歲,對未來仍抱有一些迷茫。“好多人都不知道,不種田了該去幹什麼,出去打工,年紀太大沒人要,種田又看不到希望。”

郭章欽沒想過其他營生。他15歲開始耕種,如今60歲了,一輩子都在和土地打交道。“我們農民種田,就是靠天吃飯。”

如今,郭章欽也沒了信心,他打算明年減少承包的田地數量。他所認識的種糧大户,今年都損失慘重,附近的水庫也空了,人人都忙着尋找下一個新的水源。

九派新聞記者 萬璇 曾憲雯 江西廬山報道

實習記者 申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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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九派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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