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復興
今年春天的一天,我去天壇,沒有想到,不是休息日,人居然那樣多。大多是去看丁香花的。這時候,西府海棠落了,紫藤花還沒有開,正是丁香一花獨放的好時候。
天壇裏所有的花,都是這幾十年新栽的。明朝建天壇是將其作為皇家祭天的聖壇,只有松柏,沒有一朵花。如今,這一片丁香花叢有百米之長,成了北京有名的丁香賞花之地,蓋過了法源寺曾經的網紅丁香花海。
雖然來天壇那麼多次,都錯過了丁香花開的時節,這是我第一次見天壇丁香怒放的盛景。記憶中,這裏的丁香花是紫色的,眼前卻是一片潔白如雪。看來記憶是不可靠的。如今,不可靠的東西越來越多了。
從南頭到北頭,穿越丁香花海,如同雪花紛紛撲面而來,濃郁的花香沁人心脾,卻是雪花沒有的。遊人很多,摩肩接踵,都是拍照的,人氣旺得勝過祈年殿前。丁香花叢西側有一溜長椅,坐在那裏的人,大多是拍照累了休息的;或是換裝的,換上漂亮的衣服,再去丁香花前拍照。
轉了一遭,我來到這裏,看長椅上幾乎坐滿了人,只有一位老人的旁邊是空的。我坐在他旁邊,向他客氣地打了個招呼。老人手裏捧着一本書看,抬起頭衝我點點頭,算是回禮,然後,接着低頭看書,看得神情很投入,好像書中有什麼迷人的小鹿或仙女,生怕瞬間就會跑走,再也找不到。
我很好奇,問老先生:您看的什麼書?
老人沒有理我,只是把書的封面抬起來,讓我看了一眼,是叔本華的《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早些年,商務印書館出了一套漢譯名著,這是其中一本,白色的封面,書名很醒目。封面有些破舊,顯得髒兮兮、風塵僕僕的,顯然書有年頭了。
老人看見我面露驚訝的神情,似乎有些隱隱的得意,隨手翻了翻書頁,好像要顯示顯示一般,讓我看看,這可不是一般小説之類的流行讀物。我看見書頁每一行字下面都用密密的紅線勾勒,滿滿一頁,全是紅線,像是一道道紅絲線,將那一行行的字全部緊緊綁住,不讓一個字溜走。
好傢伙,叔本華,您夠厲害的呀!我禁不住説。
老人這才對我説了句話:你厲害!
我不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是表揚我對他的讚揚,還是揶揄我居然也知道叔本華?我趕忙説道:我厲害什麼呀,還是您厲害!您這是本老書了,老早就看過了,現在還在看,您多厲害呀!
老人淺淺一笑,不再説話,埋頭看他的叔本華。
我從書包裏掏出筆和本子,開始畫丁香樹叢。我們兩人互不干擾,一個着眼於熱鬧的眼前,一個沉浸在遙遠的過去。
不知什麼時候,耳邊傳來一個聲音:爺爺,您畫得真好!
轉過身,看見背後站着一個小男孩,在看我畫畫。
一般在天壇畫畫的時候,總會有小孩湊過來看。小孩子好奇,天真可愛,我特別願意和他們説説話,那樣會得到清純如水的交流,當然,還會得到他們的表揚,讓我有種説不出的滿足。也會忍不住想起自己的童年,想起遠在國外的小孫子。
我把畫本遞給他看,逗他:你看我畫得行嗎?
他立刻説:您畫得這哪兒是行啊,簡直是太好了!比畫家畫得都棒!
我笑了:你可真捨得用詞,這麼使勁兒地誇我!
他也笑了:我媽説了,對別人講話的時候,要多夸人家!這樣人家高興,就會喜歡你!
坐在旁邊椅子上的一位女士説話了:我什麼時候對你説這話了?
我才看見,孩子的母親正坐在那裏,笑吟吟地望着我們。
小男孩不理他媽媽,指着畫本對我説:您要是再塗上顏色就更好看了!
我説:對,我回家就買顏色去,把它給塗上!
小男孩滿意地笑了。
我問他:你幾歲了?
到6月份就10歲了。
上四年級了吧,今天你怎麼不去上課?
他媽媽在旁邊替他回答:早上他説肚子疼,我給老師打電話,老師一聽就説那今天不用來了。其實,我想對老師説讓孩子晚點兒去學校,肚子疼又不是大事。這倒好,孩子不去上學了,我得請一天假……
我對小男孩説:不去正好,要不你媽還帶不了你來看丁香呢!
小男孩笑了。哪個小男孩沒有過翹課的經歷呢?翹課,滿足了小男孩對自由的嚮往。
他媽媽對他説:快跟爺爺説再見吧,咱們該回家吃午飯了!
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中午時分,丁香花叢的人少了很多,這邊長椅上也空了好多。我也準備到百花亭再轉轉,看看那邊的牡丹有沒有冒出花骨朵來。看身邊的老人還在認真地看書,沒打攪他,起身悄悄地走了。
轉了一圈回來,又走過丁香花叢前,看見老人還在讀他的叔本華。濃郁的丁香花影,斑斑點點,灑滿他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