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陽高照,有酒可醉,無酒也無妨,只要他歌聲依舊。
疫情之後,來天壇少了。秋日的一天中午,我才又來到百花亭前。想一想,上一次來這裏,是去年秋末。一晃,快一年的時間過去了。日子過得真快。
以前,來天壇,我愛到百花亭這裏來。亭子是從李鴻章家廟裏移過來的,雕樑畫柱,很漂亮。以亭子為中心,呈十字形,有四條花木葱蘢的甬道。東西甬道兩旁種着西府海棠,春天開花的時候,十分嬌豔;南面甬道旁種的是柏樹,四季常青;北面甬道旁種是龍爪槐,夏天垂一地綠蔭,冬天樹葉落盡,枯枝上盤龍彎曲的枝條遒勁四射,讓枯寂的冬季天壇,有了一種格外滄桑的味道。我常到這裏畫畫,幾乎畫遍了四面甬道上的花木。
這一天中午,天氣格外好,天壇里布滿了鮮花,比起去年,多了好多雞冠花和太陽菊。百花亭前的月季園裏的月季,一如既往開得那麼絢爛。中午的陽光很暖,百花亭裏坐着不多幾個遊人,四周很安靜,風吹過來,帶有花草的清新氣息和鳥清脆的鳴叫聲。我坐在亭子西側甬道旁的長椅上,畫對面的芍藥花圃,春末的時候,海棠花謝了,這裏的芍藥接力一般,盛開着春天最後的花朵。
忽然,一陣歌聲隨風飄來。不是真人在唱,是收錄機裏播放出來的歌聲。這歌的旋律怎麼那麼熟悉?不由得放下紙筆,仔細聽,聽清了歌詞:
人生短短几個秋呀,
不醉不罷休,
東邊那個美人,
西邊黃河流,
來呀來個酒呀,
不醉不罷休……
原來是這首歌!
記得去年秋末來這裏畫畫的時候,也曾聽到這首歌。時間過去了快一年,歌居然沒變,還在頑強重複的唱。這實在是太有意思的事情了。莫非這首歌和百花亭一樣,一起長在了這裏?或者就像一位專情的歌手,一位痴情的朋友,專門等着我舊地重遊時,特意唱給我聽的嗎?讓我和他或她一起撥動懷舊的那根琴絃,一弦一柱思華年?
不過,這大概只是我的自作多情罷了。
去年來這裏的時候,我也是坐在百花亭西側的長椅上畫畫,唱歌的是一位六十來歲的男人,就坐在我前面不遠的另一個長椅上,抱着一個小小的老式收錄機,在聽裏面放出的歌曲,一邊聽,一邊搖頭擺尾跟着哼哼的唱。而且,是反覆地聽,反覆地唱,不厭其煩,旁若無人,忘乎所以,樂此不疲。聽得我耳朵都起了繭子,這幾句歌詞,我都能背了下來。説實在的,聽得我的心裏有些煩,甚至覺得他有些偏執,會不會是精神出了什麼毛病,恨不得上前一把關掉他的收錄機,請他別再唱了好不好?
這一次,沒有人在唱。但是,收錄機裏播放出來的這首歌,卻還是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依然是不厭其煩,樂此不疲。世上竟有這樣的巧合,近一年的時間了,這首歌居然在此落地生根,或者説,這首歌能夠借時還魂,讓時光倒流,昔日重現?
我有些好奇。是誰在痴心不改,一遍遍地播放這首歌?聽也聽不夠地聽着這首歌?如果還是一年前的那個男人,就實在是縫若天衣,巧得不能再巧了。
這樣一想,四下張望,甬道上,除了我,沒有一個人。循着歌聲找去,原來是在百花亭前的灌木叢旁,地上放着一個不大的錄音機,歌聲很響亮地從那裏傳出。錄音機前,一位年齡六十來歲的大嫂,身着漂亮的裙裝,在隨着歌聲翩翩起舞,是自娛自樂,也許是在鍛鍊身體。四周沒有一個人,遠處坐在百花亭裏的遊人在吃東西,不時往這邊瞥兩眼。真的是旁若無人,她兀自跳着,盡情投入,不停揮舞着彩色花圍巾。
不是那個男人。是啊,要不也實在是太拙劣的巧合了。但是,我想起了那個男人。一年過去了,不知他現在怎麼樣了。這一年,全球疫情蔓延,多災多難,多憂多慮,實在是太不平常的一年。
人生短短几個秋呀,
不醉不罷休,
東邊那個美人,
西邊黃河流,
來呀來個酒呀,
不醉不罷休……
歌聲還在一遍遍地唱着。秋陽高照,有酒可醉,無酒也無妨,只要他歌聲依舊。(肖復興)
【來源:新民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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