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活了20多年,今年7月份,第一次見葬禮。
一個北京的親戚,癌症,之前一直住院,能説話能活動,一天夜裏突然失去意識,説撒手就撒手了。
去參加遺體告別,才知道原來葬禮這麼壓抑。太平間在醫院地下二層,我戴上了黑袖,人斷斷續續地來,有的神色悲慼,但沒説話,有的一進門就開始哭。
我站在角落裏,有點兒喘不上氣。
就像那天,一走進臨終關懷醫院的時候,我就覺得整個人不太對。
這個地方比太平間還要壓抑,燈光陰沉,沒有來來去去的身影,護士都看不到幾個。一樓基本悄無聲息。踩着樓梯上去,二樓有一排病房,有的空着,有的裏頭躺着人,病房門口三三兩兩幾個坐輪椅的老太太,小聲地聊着天,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
我知道臨終關懷是什麼意思,治不好了,差不多放棄了,勉強支撐着生命,度過最後一段時間。
而我來這兒看我奶奶。
二
兩個月前我媽給我打電話,説奶奶今年查出了癌症,做了手術,但不是很樂觀。不過短時間內應該還好。
我天真地以為就真的還好,直到我在上海出差的最後一天傍晚,我爸忽然給我發微信,説奶奶意識模糊,讓我趕緊回來一趟。
我半夜才坐火車到北京,似睡不睡三個小時,凌晨四點起牀繼續趕火車。火車上補了一覺,夢裏怪力亂神,一身冷汗。
爸媽來車站接我,車子拐出市區,往郊外開,我問不去醫院嗎?我爸説,已經轉到臨終關懷了。
我心裏一咯噔。
病房在二樓走廊盡頭,單間,走進去,全家親戚都在,圍着靠裏一張病牀。
奶奶躺在牀上,已經完全沒有了意識,不能自主呼吸,靠呼吸機維持着。
我想叫一聲“奶奶”,但喉嚨一縮,話沒説出口。
忘了病牀前都有什麼人,也忘了我有沒有打招呼。沒有人説話,我自己挪到病牀旁邊,靜靜地看着,有點兒懷疑自己的眼睛。
這是奶奶?這是小時候帶着我逛展會、看馬戲、在路邊摘桑葚的奶奶?她什麼時候這麼瘦了?臉凹下去,眼緊閉着,幾乎能看出顱骨的形狀。整個人蓋在被子下面,看上去好像沒有重量。以前她頭髮是銀白色的,但很濃密,現在也變得很稀疏。
我又張了張嘴,想説奶奶我來了,雖然有點兒晚,但我來了。不是我故意晚來的,火車沒有那麼快。
可還是説不出話。
周圍有人在説什麼,聽不清,反應了半天才聽明白,是姑姑問我,你坐凌晨的車來的?累不累?
我不敢看她,含含糊糊地説,沒事兒,不累。
然後眼淚“譁”一下就下來了。
完全是無意識的,我甚至不知道我怎麼就哭了。是因為奶奶瘦了?因為她不會説話、可能也不知道我就在她面前?是因為我有日子沒回來看她?還是因為我清楚地知道,這是我和她的最後一點交集?
記不清我上次哭是哪次。我媽告訴我奶奶病重,只能靠插管子才能導尿的時候,我沒哭;我爸問我能不能迅速回家一趟的時候,我也沒哭。北京那個親戚遺體送走,剩下老太太撲在他身上哭喊“你好好走啊”的時候,我也只是眼睛一熱。
我一直覺得我承受能力很強,油鹽不進,早看透了生死。
事實證明,我所謂的“看透”,敵不過病牀前的一眼。
三
我爸從我身後上前,摸了摸奶奶的身子,説已經有點兒涼了。
我也想上去摸一下,但我不敢。
長輩們在商量之後的事,我直愣愣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不停抬頭望天,不想哭得太難看。
我媽紅着眼圈過來,説我在這兒也沒啥用,他們守着,讓我先和表姐她們去吃飯。我稀裏糊塗答應了,走出病房,穿過二樓走廊,下樓梯,一路上視野清晰,走得飛快。
下到一樓和二樓中央,突然一下站住,嚎啕大哭。
我不知道當時是一種什麼感覺,我隱約覺得,這次我走了,可能就再見不到了。
一語成讖,下午奶奶去世,按習俗火化,骨灰送回老家,和爺爺葬在一起。
四
當時我沒有預料到這些。
坐在表姐的車上,我還是一直哭,眼淚止不住往下掉。表姐和表姐夫都回過頭勸我,人總有這麼一天,奶奶至少走得沒什麼痛苦,已經很好了。
是啊,道理我都懂。我也知道老天眷顧,沒讓她受太多苦。我也明白人死一了百了,萬事皆空,什麼雞零狗碎都可以扔在身後。我自個兒死的那天,我心裏肯定會有一部分覺得特樂呵。
但他孃的,還是忍不住啊……
我記得北京的親戚去世的時候,同輩有個女孩,怕影響老人遺孀的心情,就一直忍着不哭。後來她去樓道接我們幾個,一看到我們,眼圈就紅了,痛哭失聲,一邊哭一邊反覆唸叨:“頭天我守着的時候還好好的,我心想那我回家洗個澡吧,怎麼我回趟家的工夫,人就沒了?”
那天我在奶奶的病牀前,想法和她差不多。
對啊,去年我回家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麼説沒就沒了?
前年我帶稻香村回去看她,她還吃了好幾塊點心,怎麼説不在就不在了?
小時候我爸媽上班很忙,爺爺去世得早,都是奶奶帶我,她會做很好吃的麪條,脆生生的煎饅頭片,還有大包子。
晚上我一般都很精神,鬧着不睡覺,她給我講故事,講一頭狼和一對小姐妹鬥智鬥勇,講山裏的龍,講她們村以前的一個大傻子,講饑荒年代,她和鄰居大姐一塊兒去挖野菜。
她烙的葱油餅天下一絕。小學暑假,我跟着爸媽出去玩兒,回來她剛烙了餅。我爸媽有應酬,問我去不去吃我最愛的鰈魚頭,我已經坐在餐桌上,擺擺手説我不去了,我吃餅。
有一次我發燒,沒上學,她聽説了,走了半個多小時來看我,帶了麻花。我那會兒基本什麼都吃不下,看到麻花眼睛都綠了,一口氣吃了半包。我吃得很開心,她也很高興,説“就知道你愛吃這個”。
她早晨一向起得早,五點就輕手輕腳地出門,出去溜一圈,買油條豆漿回來。
下午她會睡一個很長的午覺,呼嚕震天,睡醒了就拿個小板凳,坐在樓下曬太陽。
她以前腿上長了個瘤,到北京做了手術,後遺症就是左腿比右腿粗一圈,不能長時間彎曲。我放學回來,就能看到她坐在小區花園台階上,左腿墊着板凳,直直地伸着。
她喜歡看故事會,喜歡武俠小説,喜歡古龍,喜歡看各種電視劇,《還珠格格》很火的時候,我爸不讓我看電視,她趁我爸媽不在家,偷偷摸摸和我一起看。
2011年她在我家住了一陣子,我大學放暑假,帶了兩本《邊城浪子》回去給她,她戴着老花鏡,看了一個月。
2012年我畢業,在北京上班,過年去看她,她偷偷把我叫進屋裏,掏出一個小紙包,從裏頭拿桃酥給我吃。我吃了好幾塊。
後來她身體已經不是很好了,不怎麼吃肉,晚飯拿半個饅頭,泡着稀飯吃,但高興的時候還是會吃很多,年夜飯上,也會喝一杯紅酒。
我從沒想過她會生病,她明明一直很健碩。去年我爸給她買了一個老人用的手機,我還教她怎麼用,把我的手機號輸進通訊錄,告訴她有事兒可以給我打電話。
她還沒給我打過,怎麼就走了?
五
在病牀前我一直説不出話,雖然想説的有很多。
我想説我早該回來看你,可人生裏有很多應該,都沒能實現。
我想説我穿人字拖來的,你看見的話別怪我,我腳後跟在出差的時候磨破了,疼得不能穿鞋。
我想説我根本沒做好準備,還以為你會睜眼看看我,説,來了啊,吃飯了嗎?
我還想説你怎麼瘦這麼多啊,快起來我們去買桃酥;想説我從別人那裏搶了一套《多情劍客無情劍》回來,還沒找到機會拿給你;想説你之前喜歡看的那個懸疑小説出第二部了,你想不想看;想説我出書了,賺了錢,我可以帶你去北京玩兒,我們去看你以前待的地方,肯定和那時候不一樣了。
如果你不想出門,我們就在家看一天《還珠格格》,循環播放,一口氣看好幾部。
可你倒是起來啊……
六
得知這件事之後,很多人通過各種途徑發來安慰。
有勸我節哀的,有隔空要摸我頭的,有的被我無意中勾起了自己的悲傷回憶,有的給我講了他們和老人的故事。
我很不爭氣,看到這些話,差點兒又哭一場。
還有人説,“老人去享福了,那裏肯定很好,充滿純淨與愛”。
其實什麼純淨與愛之類的,我倒是沒想過。
我就希望那邊有很多老太太,可以陪着她聊天。
她的子女們都有子女,有的還有孫一輩,各自忙着生活。我也忙着在北京紮根,很少回家。我還可以和我爸媽聊微信,給他們看我寫的那些不着調的東西,但和她,每年匆匆一面,迅速別過。
如果可能,希望她在那邊有説不完的話,有吃不完的桃酥,有看不完的武俠小説。
如果可能,希望她願意來我夢裏看我。
這陣子腦中老是出現一個畫面,有一次我和她在家閒得無聊,突發奇想去找我姥姥,她一手牽着我,一手拎着一袋桃子,蹣跚但穩健地走在夏天的路上。
這就像是她生命最後一段的縮影,我只能陪她走一程,哭一場,然後彼此分別。
所以,還能哭的時候,就讓我好好地哭吧。
還能回憶的時候,讓我認真地回憶吧。
哭完一切如常,我要回到北京,繼續工作,繼續寫東西,也許變得越來越好。
而每次想起她,心裏總會一緊。
前幾天翻留言記錄,有人給我留了一句話,我覺得很好,冒昧地借用一下。
“我們傷心,不是因為他們不在了,是因為從此以後,和他們再也沒有將來。”
七
我又想起離開臨終關懷病院的時候,經過二樓的走廊,一間敞開的病房裏,一個老太太突然發出一陣痛苦的叫喊,聽得我毛骨悚然。
轉頭看過去,守在她旁邊的老伴掀開了她的被子,給她一下下按摩後背。兩個人都看不到臉,分辨不出神色。
我不知道,他們以後會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