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族叔代理南靖縣令時的縣衙在哪裏,如今已無處可考。張晗 攝
閣老樓仍存當年氣韻張晗 攝
東溪窯封門坑遺址可見當年產窯盛況 張晗 攝
崇禎元年四月初四,徐霞客乘坐轎輦行二十里路,入了漳州古城北門。木屐在光滑的青石板路上踢踏作響,略過身畔褪去日間繁華的“九街十三巷”,徐霞客在漳州古城訪任漳州推官的族叔徐日升而不得,悵悵然辭了漳州府衙,動身往南靖去。
品漳瓷 回望“千里窯煙,百口窯爐”盛景
雨夜中,徐霞客在洋老洲渡口登上前往南靖的木船。繁忙的溪面上船行不止。
舢板輕搖,時光如水在茶盞中微漾。逆流的船上運送着鹽巴、紅糖、洋貨,錯身而過的順流船滿載着瓷器、茶葉,往返穿梭,低語着大河文明與海洋文明間的商貿往來。船上貨物中,最具傳奇色彩的當屬漳州本土生產的出口到“番邦”的瓷器,它們通過西溪運抵月港,走上海上絲綢之路。
在南靖文史專家蔡建南的指引下,我們來到南靖縣龍山鎮西山村的東溪窯封門坑遺址,試着憑藉眼前這處面積約2000平方米的巨大橫式階梯窯,去描摹明朝中後期漳州瓷對外貿易的鼎盛模樣。遺址地處西溪支流永豐溪畔的深山竹林,是當年“千里窯煙,百口窯爐”的漳州窯產品主產地之一。
如今,東溪窯封門坑遺址附近的地面上,仍散落着瓷器碎片。“當時,山中多大木,並不是像現在這樣長滿竹子,大木可作燒窯的燃料。山中有可燒製瓷器的瓷土礦,考古專家曾發現取土口,不過現已隱蔽在密林中。永豐溪這段水路可供運輸瓷器產品。”蔡建南説,“大木、瓷土和河流,是這個地方形成陶瓷產業集聚的三個最重要的因素。”
當地村民郭武虎是東溪窯封門坑遺址的發現者,幼時就聽長輩講過燒窯傳説,六年前受專家委託尋找並發現窯址。如今的他成了東溪窯遺址的巡邏員,日夜守護這處歷史遺蹟。他推測:“鼎盛時期,這裏生活着上百工匠,有的砍伐樹木,有的製作坯料,有的挑擔運輸。到燒窯的時候要保證窯火半月不滅,更是要全體動員、輪班值守,比如封門坑這口大窯共有9個階梯,一爐能燒出上萬個瓷器。窯爐冷卻後,瓷器取出脱模,剔除殘次品,合格的都由挑夫挑到附近的永豐溪碼頭,用竹筏、小船往下游運輸。”
“或許永豐溪名中‘永豐’二字,和當時沿岸燒窯盛況有關。”蔡建南説。那時,南靖的西山村、梧營村、荊都村和華安的三羊村等村落分佈着上百個大大小小的窯爐,出產青花、青瓷、白瓷、青白瓷、米黃瓷等產品,上萬人口靠此營生過活,漳州窯產銷在明朝嘉萬時期進入鼎盛。
或許,徐霞客在客艙中吃茶用的盞子,便是來自東溪窯。
溯西溪 不知漳之得名,兩溪誰執牛耳也?
巡行披雨露,無慾而心恬。是夜乘船溯游而上,三十里水路雖不遠,仍需費些功夫,徐霞客早有心理準備。艄公一聲喝,挑得帆船離了岸,百工鱗集、萬家燈火的漳州府城便隨水面倒影一齊遠去。前日剛遊罷九龍江北溪,此刻,西溪舒展開臂膀,將過往徐徐講來。
九龍江西溪是華安、平和、南靖等地的水路要道,正源是船場溪,支流有花山溪、黃井溪、永豐溪、龍山溪等。花山溪與船場溪在靖城附近匯合後稱西溪。西溪流經漳州平原,與北溪匯合,然後東流入海。西溪主幹道雖不如北溪至寬處闊近400米,然當年溪水充沛、河道寬廣,和如今我們看到的景象不同。
當年,徐霞客船行中,時而水勢洶湧,湍流遏舟;時而緩波深潭,一篙不能落底。對九龍江兩支流同樣浩浩蕩蕩的水勢,徐霞客在遊記中寫道:“不知漳之得名,兩溪誰執牛耳也?”
漳之得名,其實和九龍江北溪、西溪並無太大關聯。唐時,名臣魏徵之妹魏敬以攜子孫入閩平亂,見雲霄境內河流聯想到山西上黨清漳,便命名此河為“漳江”;後陳元光向武后上書請設州,因“漳江”故命名為“漳州”;而後漳州府衙遷至九龍江西溪畔。
如今,西溪橫卧着九龍江大橋、戰備大橋、中山橋、南山橋、水仙花大橋和金峯大橋等長虹,乘船溯游而上,兩岸有山明鳥語,亦有高樓小築。有趣的是,徐霞客泛舟西溪277年後的某一個清晨,一位祖籍天寶鎮五里沙的10歲少年,自平和坐船順九龍江西溪抵達廈門,開啓了從小山村走向全世界的不凡歷程。他那時叫林和樂,還不叫林語堂。
抵靖城 溯流迂曲,望見文昌塔便心安了
西溪上游支流多、水量大、急彎多、暗灘多,雖然只有三十多里水路,木船卻艱難地行進了一整夜。不過,望見了文昌塔,便心安了——距離南靖縣衙所在地靖城不遠了。蔡建南指着天寶和靖城交界處附近的文昌塔,篤定地説:“文昌塔始建於明萬曆四十七年,塔高21.9米,是江船航行的重要標誌,是海上絲綢之路的航標塔,也是靖城的標誌性建築,徐霞客在船上一定看到了它。”推開塔底大門,我們藉着手電筒的燈光讀着石碑上的文字,登上塔頂眺望西溪。蔡建南説,建文昌塔是為了祈求風調雨順,也是為了提示過往船隻注意水文變化。
歲月是一隻巨掌,不僅揮散了當年船伕的吆喝聲,也撫去了徐霞客當年登岸的古碼頭遺蹟,竟連靖城古縣城的原貌也揉搓得不剩一兩分。徐霞客族叔徐日升代理南靖縣令時的縣衙在哪裏,如今無處可考,《南靖縣誌》也未曾留下關於徐日升的隻言片語。蔡建南説,靖城在抗日戰爭時期遭日本飛機轟炸,所以南靖縣城所在地就搬到了山城,成為全國唯一因日本空襲而遷縣治的縣城。
《徐霞客遊記》中兩次關於漳州的記載也都止於“抵達南靖”,再無記敍。徐霞客的背影,隨着他翻飛的衣袂,在靖城的時光深處隱去。
訪林釬 挾冊雲遊,請名士贈詩撰賦
一幅字畫的題詩,揭示了徐霞客至崇禎元年初夏仍在漳州遊歷。
這還要從徐霞客事母至孝説起。徐母王氏是一位開明豁達的老太太,她不固執於“父母在,不遠遊”的説法,用“身為男子,志在四方”的話激勵兒子實現遊歷山川的夢想。徐霞客為了與母親分享旅行的快樂,在户外借着松脂篝火寫遊記,併為她帶回花草等紀念品。故有人説,弘祖之奇,孺人成之。
題詩緣起徐母八十大壽時,徐霞客請人作了一幅《秋圃晨機圖》敬奉慈母。爾後,徐霞客挾冊雲遊,懇請各地名士贈詩撰賦品題《秋圃晨機圖》。我們可以想象,到了南靖能拜會到高風亮節的當朝名臣碩學林釬,徐霞客當然不會錯過為母求詩索字的機會。
林釬,離任返鄉的國子監祭酒,曾是朝堂上不願諂媚於魏忠賢的正義之士。那時,林釬因忤魏忠賢,稱病棄官,避居於南靖豐田閣老樓,觸怒閹黨雖性命堪虞,但鐵骨錚錚更得世人賞識。徐霞客也是慕名而來者之一。學者推測,徐霞客與族叔徐日升會面時,得知林釬已移居南靖,於是便趕去拜訪。
一縷陽光悄然穿過窗欞,392年前,明崇禎元年初夏,徐霞客在閣老樓窗前的長案上展開《秋圃晨機圖》,林釬拈鬚腹稿,揮毫潑墨:“北堂有高樹,鬱郁凌霜露。延陵有賢母,殷殷勤作勞”,稱頌徐母知書識禮、克勤克儉;“仲氏好遊仙,每與青鸞遇。手持蟠花枝,歸來為母具”,誇讚徐霞客好遊四方、事母甚孝。這首長詩的影印圖現在就掛在閣老樓內林公家祠正廳的牆上。
我們慕名來到閣老樓,該樓是一座二層的土牆青磚院式建築,圍牆開東門,牌匾鐫有“淡寧餘休”四字。但在崇禎年間,閣老樓剛建成的時候,徐霞客看到的是一座三層土樓。入了大門,尚寶卿林公家祠坐落於正中。雖歷經歲月風雨,但經過林氏後裔數次修葺,今日家祠尚存當年氣韻,文魁、武魁、探花等牌匾印證當年風光。
我們在閣老樓中見到了林氏後人林美英,她和記者説起了往昔閣老樓的日常:“我小的時候,院子裏玩耍的孩子很多。現在人們多搬出去住,閣老樓裏就剩下兩三户人家。”林美英之所以留下,是因為她90多歲的母親、一位林氏媳婦不願離開生活了大半輩子的閣老樓——年輕時享受着嫁入閣老樓的風光,年邁時更期望在此處終老。
後人統計,徐霞客請人為母所作的《秋圃晨機圖》有題跋、序共23處,除了林釬之外,圖上還留有龍溪名士張燮、何揩以及龍溪書法家李宓的墨寶。可見,他也曾攜帶圖卷拜訪了不少漳州的名人雅士。既然林釬的詩可證徐霞客首次入漳後曾逗留數月,那麼這幾個月他都去了哪裏?且看下回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