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文藝青年和影視作品熱衷於把林徽因演繹成柔弱的美女、多情的才女,描述為“生得好、長得好、學得好、嫁得好、幹得好的‘五好女性’”,並津津樂道她的感情經歷,好像她不曾經歷國難家愁。事實上,顛沛流離是林徽因短暫人生的主要內容。她生於1904年,卒於1955年。短短51年間,祖國大地上外敵入侵、百姓流離、政局動亂,而她,始終與國人家人同甘苦、共患難。這才是真正的林徽因:一位建築師,一位堅忍忠誠的知識分子。
林徽因祖籍福建,出生在官宦之家,父親林長民最高做到民國政府政治部部長。所以林徽因從小受到了良好的教育。
由於父親在北洋政府任職,林徽因入讀了培華女中。1920年陪父親出訪歐洲期間認識了徐志摩,並且對新詩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但是由於受到房東女建築師的影響而決定攻讀建築學。
1921年回國的林徽因最終在1924年嫁給了梁啓超的兒子梁思成。單相思的徐志摩最後又愛上了另一位傳奇女子陸小曼。
林徽因和梁思成生了一女一子,女兒梁再冰,兒子梁從誡。
“頂勇敢”的抗戰歲月
1937年夏天,山西五台山區崎嶇的路上,出現了一對年輕的夫妻,33歲的林徽因和36歲的梁思成。當時他們正下決心要找到一處唐代的木結構建築。然而,經過上千年的朝代更迭與戰火,學者們瞭解的唐建築實物只有磚塔結構,沒有木結構。日本建築學界甚至斷言:中國已不存在唐代木結構建築。這深深刺激了這對年輕夫婦。
他們從敦煌壁畫中得到啓示:唐代佛光寺或存在於五台山地區,於是便興致勃勃地出發了。走了兩天崎嶇山路後,正值夕陽西下,他們驚喜地發現,前方一處殿宇沐浴着晚霞的餘暉,氣度恢弘,屹立於荒涼空寂的蒼山中。佛光寺!一行人的興奮難以言表。林徽因的兒子梁從誡生前回憶説:“直到許多年以後,母親還常向我們談起他們的興奮心情,講他們怎樣攀上大殿的天花板,在無數蝙蝠扇起的千年塵埃與臭蟲堆中摸索測量。”
測繪結束後,林徽因、梁思成的心情久久難以平復。然而就在此時,數百里外的北平,盧溝橋上響起了槍聲,抗日戰爭全面爆發。這次山西之行成為林徽因夫婦考察事業的最後一個高峯。
“現在我們做中國人,應該要頂勇敢”
匆匆趕回北平的林徽因給正在外地的女兒梁再冰寫了一封信:“如果日本人要來佔領北平,我們都願意打仗,
我覺得現在我們做中國人,應該要頂勇敢,什麼都要頂有決心才好。
”
1937年7月29日,北平淪陷,林徽因和梁思成為防不測,連日清點、整理營造學社的研究資料。逃難前,為防止這些珍貴的資料落入日本人之手,他們將其存進天津英資麥加利銀行。
當時,匆忙逃難的林徽因不會想到,1937年就這樣成為一個分水嶺。這一年之前的林徽因,是傳説中的林徽因:出身名門、事業順利、婚姻美滿、兒女雙全。這之後的林徽因,人生是不斷的失去:疾病奪走了她的健康,戰爭讓她流離失所、事業中斷、失去至親。但1937年之後的林徽因,才是真正的林徽因。
林徽因、梁思成決定南下昆明,但這段路程格外艱難。此時,梁再冰印象最深的是父母在困難的旅行中配合默契、應付自如。“譬如打行李,兩人合作,動作敏捷熟練,很快就能把一大包被褥枕頭打成一個結實的鋪蓋卷,用油布包好防潮;在外吃飯準備好一小鐵盒的酒精棉,將碗筷消毒後再吃。這顯然是他們過去到野外考察古建築時‘練’出來的本事。”
走到湖南和貴州交界處的晃縣時,林徽因病倒了。感冒多日的她,因得不到及時的治療和休息併發了肺炎。經過這場大病,林徽因的身體虛弱了許多,也為她後半生纏綿病榻埋下了禍根。
1940年,因為戰局所迫,林徽因一家被迫離開昆明,遷徙到四川宜賓的李莊,。這裏氣候陰冷潮濕,對患過肺病的人很不利。
“媽媽的肺結核症復發了。她的病症來得極為兇猛:連續幾個星期高燒到40度不退。李莊沒有醫院,可憐的媽媽只能獨自一人苦苦掙扎。我早上起牀時,常看到她牀前掛着十幾條被汗浸濕了的毛巾。看到她病得一天比一天厲害,我那時真怕會失去媽媽。”梁再冰回憶説。
在李莊,一家人的生活水平明顯下降。居住的房間以木板和竹篾抹泥為牆,老鼠和蛇常常出沒其間,木牀上的臭蟲成羣結隊。但面對戰時大後方的艱苦,梁思成、林徽因從未有絲毫彷徨。梁從誡曾回憶,
“母親這時愛讀杜甫、陸游後期的詩詞,這並非偶然”,她從中汲取着中國傳統讀書人的愛國情操。
“不顧一切地、在極端艱苦的條件下致力於學術”
在李莊的4年多時間,雖然生活困頓,重病纏身,但林徽因始終相信抗戰必會勝利,相信中國建築研究事業會繼續。這種信念極大地幫助了她。在病牀上,她開始讀書。“媽媽開始很認真地閲讀《史記》與《漢書》等古籍並做筆記,這是後來爹爹主持《中國建築史》的寫作不可或缺的。”梁再冰回憶説,“在李莊如豆的燈光下,爹爹和媽媽整理出了他們多年古建築研究的資料,後來成為中英文版本的《圖像中國建築史》,那是用他們的血肉之軀換來的。”
正是對中國建築的赤子之心,支撐着他們度過了艱難的戰爭歲月。美國哈佛大學教授費正清説:“戰後我們曾經在中國的西南重逢,他們都已經成了半殘的病人,卻仍在不顧一切地、在極端艱苦的條件下致力於學術。”
抗戰勝利後的1946年,一家人終於回到了北平。這一走就是9年。走時他們都還年輕、健康、漂亮,回來時卻成了蒼老、衰弱的病人。
在北平復校的清華大學正式成立建築系,聘梁思成為系主任。不久,梁思成應邀赴美講學和考察。創辦建築系的工作實際上落在了系裏聘請的第一位教師吳良鏞以及林徽因身上。她躺在病牀上,全力支持吳良鏞的工作,事無鉅細,出謀劃策,確保開學後第一班學生能正常上課。
清華大學教授朱自煊,是建築系第一班學生,他回憶道:“林先生從1947年1月開始授課,講住宅設計、裝飾等。當時的建築系設在水利館二樓,台階很高,生病的林先生根本上不去,我們就到她家裏聽她講課。”
1947年夏天,梁思成回國,決定把建築系改為營建系。
“林先生自然積極地支持、參與這一切。”朱自煊説:“他們的一生都奉獻給了同一個事業。我們平常都稱他們為‘梁林’。梁先生的圖比林先生畫得好,而林先生的文筆比梁先生更流暢,文學味道更濃醇。”
但同時,林徽因的健康狀況在惡化。1947年冬天,她接受了摘除受感染的腎臟手術。
“國徽的紅色中也有媽媽的一小滴血
1949年新中國成立後,林徽因迎來了一個忙碌的新時期,病情再重也壓不住她的工作熱情。“國徽的主要設計者是林徽因。”清華大學建築學院原院長秦佑國説。國徽在形成過程中,經歷了數次的討論、修改。
當時“我家客廳好像變成了建築系的國徽設計‘工作間’,沙發和桌椅上到處都擺滿了金、紅兩色的國徽圖案,媽媽全神貫注地埋頭工作,完全忘記了自己是病人。我常覺得,那國徽中的紅色也有媽媽的一小滴血。”梁再冰説。在得知設計的國徽通過決議時,同意報送的國徽圖案。林徽因已經無法站起來了,當時林徽因體重只有50多斤。”
即使在這樣的身體條件下,林徽因還是一起參與了人民英雄紀念碑的設計。畢業於清華大學營建系的關肇鄴回憶説:“林先生不能持筆,需要我幫助她繪圖和跑腿。當時,林先生完全靠記憶列出了一個書目,令我去圖書館借來。林先生的學識極廣,談論問題總是旁徵博引而且富有激情。”關肇鄴還記得,有一次他把紀念碑上浮雕的線條畫得太柔弱了,林徽因看了,幽默地説:“這是乾隆taste(品位),怎能表現我們的英雄?”
“不識時務”的主張
當時,北京城的改造正轟轟烈烈地進行。
林徽因根據國外許多歷史名城被毀的教訓,預見到如果對北京城“就地改造”,把大量現代高層建築硬塞進這古城的框框,結果一定兩敗俱傷。這些意見卻遭到了批駁。“一座座古老建築物被剷除,一處處富有民族特色的王府和充滿北京風味的四合院被拆平,有500年曆史的古城牆,包括那被多少詩人畫家看作北京象徵的角樓和城門,全被判了極刑。
”如今,北京的古城牆變成了只有汽車駛過的二環路。
朱自煊説:“原來的天安門廣場是一個T字形廣場,在東西兩個門口有兩座門:長安左門、長安右門。T字豎的這段叫千步廊,南端有個門,現在是毛主席紀念堂。開國大典的時候,軍旗過長安左門、長安右門都要垂下來。後來就命令將兩座門拆掉。梁先生、林先生極力勸阻説:小姐還得有丫鬟陪襯,天安門如果是小姐,旁邊就是兩個丫鬟,拆掉的話禮儀就沒有了。結果兩個人挨批了。後來,兩座門和千步廊都拆了。好在天安門和故宮的主要地位沒變,大格局沒動,總體還算成功。”
因為古城改造的分歧,在1953年8月的一次座談會上,林徽因指着時任北京市副市長吳晗的鼻子大聲譴責道:“
你們把古董拆了,將來要後悔的
,即使把它恢復起來,充其量也只是假古董!”
北京市東城區北總布衚衕24號院的梁思成、林徽因故居,2012年被拆除。梁、林故居被拆遷也引發了社會對於北京名人故居保護的爭論。
“萬古人間四月天”
1955年4月1日,林徽因走完了51年的人生路。梁再冰曾回憶母親臨終前與父親的生離死別:“1955年3月31日晚上,媽媽病危。
爹爹拉着媽媽的手放聲痛哭。我一生從沒有見過爹爹流淚,此時見到他一邊哭一邊喃喃不斷地説:‘受罪呀,徽,受罪呀,你真受罪呀!”
梁思成親自為妻子設計了墓碑。追悼會上,兩位摯友金嶽霖和鄧以蟄聯名寫了一幅輓聯:“一身詩意千尋瀑,萬古人間四月天。”
時光流逝,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總有人喜歡把林徽因捧為唯美、浪漫的“民國女神”。但事實上,真正令她不朽的,是那份堅忍與忠誠,是那錚錚不屈的風骨,這才是知識女性的典範。正如朱自煊所言:“
講林先生是才女,是美女,都是外表,最難得的是她的高貴品質,一生都處在逆境中,但從不發牢騷,一直在積極為建築事業做貢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