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懸念的氣味,以及不盲從的生活》
頌 元著
未讀·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
作為一種無用之物,香水的好壞與功效無關。在本書中資深香評人頌元甄選37支小眾香水,從不同角度詮釋了好香水的種種特質。在細緻深入的試香體驗中,我們看到了香水對創作者藝術靈感的表達,和對使用者精神世界的啓發。生活是流動的境遇,個體在這種流動中不斷髮展變化。看到並擁抱不斷變化的自我,同時對未來抱有期許,就是生活的樂趣所在。
所謂“成長”,有時就是為褒義詞祛魅和為貶義詞平反
第一次試香,我坐在沙發上,拿着沾染了“皇后的小村落”(Hameaude la Reine)的試香紙,產生了某種錯覺,彷彿真真切切地坐在小特里阿儂宮後面的野趣花園裏:剛剛下過一場雨,每一株草上都附帶了一滴水,水汽夾雜着草香氣撲面而來。如果你仔細去分辨這撲面而來的氣味,不但會嗅到草上的雨水味,還有花田裏被精心照料的玫瑰花花瓣上的雨水味,那是百花待謝的春天的尾部,一派真正的開到荼蘼花事了。等一切漸漸暗淡下來,彷彿太陽出來了,草葉上的雨水蒸發殆盡,湖水和草地即將醖釀一場全新的生命。
▲皇后的小村落
這款香水來自法國巴黎的平民沙龍香品牌“史學家”(Historiae),它的性價比非常高。調香師選取法國曆史上經典的人物和歷史事件作為調香靈感,將歷史與香氣用心融合在一起,並藉由香氣對歷史展開與眾不同的思考。通常人們在想到瑪麗皇后時,會先想到她時髦的風格、獨特的創造力和得體的禮數。雖然同樣是介紹她的生平,這支“皇后的小村落”的創作者選擇去展現瑪麗不曾被關注的側面——她的田園主義傾向、她的入世和避世、她對盧梭筆下質樸生活的崇拜,以及她親手打造的小村莊。
不同於凡爾賽宮的華麗和規矩,瑪麗皇后在收到丈夫路易十六贈送的行宮小特里阿儂宮之後,就決心將其打造成一個世外桃源。於是,她將小特里阿儂宮的花園進行改造,建起了牧場、農舍、花田、草場,她甚至在裏面牧羊,擠羊奶,幹農活兒。這款香水意在展現一個完全不同於凡爾賽宮內、與路易十六流亡時,和斷頭台上的瑪麗皇后的生活片段。調香師無意為她辯解,只是想盡可能充分地去還原一個歷史人物。
這是一支平易近人、易於穿戴的作品,直接使用了各種綠意香材,與過往那些由於注重平衡而略顯隔靴搔癢的綠香氣相比,它是名副其實的綠調香水。它的調香師貝特朗·迪紹富爾(Bertrand Duchaufour)是當代知名的獨立調香師,很多別緻而有創意的沙龍香水都出自其手,而這支“皇后的小村落”毫無疑問是他所有創作中最具綠意的一支,它代表着當代香氣創作的一個重要方向——有限的平衡和美化。這個觀點與來自紐約的品牌“烏爾裏希·朗”(Ulrich Lang)一致,後者在 2016 年推出了一款香水“阿卜蘇”(Apsu),因其逼真地模擬了鮮割青草的氣味畫面而被稱為“史上最強青草香”。
小眾香水真正的精神家園 :獨立、自負與反烏合
一個非常偶然的機會,我得到了一瓶30年前喬爾·阿瑟·羅森塔爾(Joel Arthur Rosenthal,JAR)推出的第一支香水“花之寶藏”(Golconda)。在我心裏,“JAR”一直代表着小眾香水真正的精神家園 :獨立、自負與反烏合,直到現在我依然這樣認為。很多人問我,為什麼“JAR”能在小眾精神的座標軸上那麼靠左,甚至是最左?我的回答通常很簡單:他有錢。當一個人做香水不是為了掙錢的時候,他當然有資格抱有最初的純粹,他甚至都不必去賣香水。
▲花之寶藏
然而 JAR 真的也是這麼踐行的。不同於現在“JAR”香水使用的水滴型水晶瓶,這支於 1988 年出產的“花之寶藏”是特意從巴卡拉定做的,使用的是配色頗具時代特點的雞蛋形水晶瓶,輔以粉色的水晶蘸棒蓋子,不過出差、旅行都不能攜帶,會漏。
30年前,第一版“花之寶藏”的氣味真是花香馥郁集大成之作,跟它的名字“富礦”“寶藏”非常匹配。濃郁的康乃馨和玫瑰香氣,輔以“JAR”略帶酸味的東方香辛氣息,有綠意也足夠尖鋭,幾乎在他所有的作品裏都能找到這種酸之香辛。整支香水的香氣濃郁、大氣,留香時間可達一整天,其香精濃度至少達到了 Parfum [1] 或以上級別。
香 水 的 名 字 Golconda 取 自 印 度 知 名 的 鑽 石 產 區 戈 爾 康 達礦區,那是在鑽石被發現後,繼而以“鑽石”命名的地方,中世紀以前這裏是鑽石產區的唯一代名詞,你會發現歷史上的好多枚赫赫有名的大鑽石都是產自這個礦區。於是,JAR 作為高定珠寶設計師,他的第一支香水作品就選擇向戈爾康達礦區致敬,他要追求一種像寶藏一樣馥郁、經久不衰的香氣。
我對這支香水的喜愛當然也跟它經歷的時間有關。30年説長不長,但對於一個極端自負、不肯妥協的小眾香水品牌來説就會顯得格外漫長。人們有所不知,五年內死掉的牌子不在少數。這支“花之寶藏”更像是一瓶化石,記錄着小眾香水的起起伏伏。
“JAR”是畢業於哈佛大學藝術史專業的珠寶大師喬爾·阿瑟·羅森塔爾創立的私人香水品牌,以其名字的首字母命名,最早一支作品可追溯至 1988 年。“JAR”目前只有五支在售的香水作品,且呈現逐年遞減的趨勢。
“JAR”在沙龍香水界是一個神秘而孤僻的存在。對於一個品牌來説,“JAR”在制香理念、售賣方式、作品創意等方面都是極端自負且反主流的。比如,它不設官方網站,沒有分銷商,全球只在巴黎和紐約兩座城市的自有香水沙龍里出售。
該品牌的每一支作品靈感都來自喬爾·阿瑟·羅森塔爾本人的舊日生活經歷。這些香水大都運用了濃重的東方香材,神秘而馥郁。香水被裝在喬爾·阿瑟·羅森塔爾先生親手設計的手工水晶瓶中,雖然只有30毫升,其價格卻通常在4000至6000元人民幣,堪稱昂貴。
我欣賞優雅的人,我認為剋制是最高等級的美
我欣賞優雅的人,我認為剋制是最高等級的美。儘管剋制似乎是一種虛假的行為,但這種虛假能連通理性,因為情緒不管是好是壞,都會影響思考。
我臉書的封面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用的是昂山素季的一張照片,照片是在當年軍方想在議會中佔多數席位,昂山素季不肯讓步,雙方僵持數月,昂山素季百般斡旋時拍下的——一位面帶微笑的女士背後,坐着一屋子的粗壯軍人,各懷心事。
在 2017 年的佛羅倫薩香展上,同事介紹我和奧利弗·瓦爾韋德(Oliver Valverde)認識。這個西班牙年輕人創造的沙龍香品牌“奧利弗”擁有不凡的想象力,自己卻長了一張技術宅那種非常內向、寡言少語的臉,還鬍子拉碴的。他自己最得意的作品並不是於 2017 年獲得德國藝術香水大獎的“琥珀青”(Ambergreen),而是另一支作品——“巖蘭桂花”(Vetiverus)。
▲巖蘭桂花
我特別好奇他為何如此相信這支香水,畢竟“琥珀青”早已名聲在外,但是試過“巖蘭桂花”之後,我立刻理解了那種類似父母對自己孩子的信心。“奧利弗”的這支“巖蘭桂花”,把桂花的存在感降到了極限低值,如果再少一分,這恐怕就是一支香根草廣藿香了;但如果再多一分,就會太輕易聞到香甜的桂花香氣。當一切美好的情緒上來之後,剋制的優雅就不見了。
剛剛噴上身,它十分辛辣和沉悶。勞丹脂、香根草、廣藿香,這些都是極其雄壯的香材,像極了那些用腦思考、用盡全力執行的或許不能見光的事情 :比如利益交換,比如妥協。而過了一小會兒,桂花才怯生生地露出一些端倪 :那好比是多年灰塵燻蒸下的、一種遊絲狀的女性氣質,但是有極強的存在感和生命力,剋制、有禮且優雅。
這一下子讓我想到了昂山素季那樣的女性,那種固化的形象,那張我曾經用在臉書封面的照片,那句“我只是個政治人物,不是特蕾莎修女”。 “巖蘭桂花”最可貴的地方也在於此 :氣味的歸宿不是好聞,不是一味地美化和追捧大眾喜好;氣味的歸宿是真切、表達到位,以及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有很多香水,而“巖蘭桂花”的確很出挑,在我心裏它最能代表優雅和剋制,也時刻提醒我成為這樣的人。
“奧利弗”的主理人兼調香師奧利弗·瓦爾韋德又被稱作是“香水世界的局外人”。他在調香的過程中往往不受職業限制,無視長期形成的審美標準,也視香材的成本於無物。他只按照自己最真實的衝動想法,將抽象的意念付諸一瓶瓶香氣中,滿足自己創造的慾望。
(圖片由出版方提供)
作者:頌元
編輯:周怡倩
責任編輯:張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