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名地道的福建人,在來到北京之前,我對京劇的認識相當有限,更難理解京劇的魅力所在。所幸,藉着“五色土”的光,我有幸與張永和老師相識,並邀請張老師在“五色土”開設了“説史談戲”專欄。戲中終有史,史亦能成戲,一貫愛好歷史的我,編輯稿件時每每驚歎於京劇背後藴含的歷史文化,更因此體會到京劇之“魅力”從何而來。京劇之魅力,就在於它融諸家所長、集眾戲之萃,既有陽春白雪之雅,亦有下里巴人之俗。戲曲是數百年間人們娛樂生活的生動記憶,相比於官家秉筆的史書,往往更能體現那個時代老百姓的審美趣味與思想觀念。京劇是活着的歷史,一招一式,一唱一念,都是歷代梨園子弟努力的結果,也是其魅力的來源。
恰如張永和先生新著《京劇的魅力與時尚》的標題所言,京劇不僅有魅力,更有時尚。時尚是個舶來詞,譯自英文單詞fashion,卻比另一個譯名“時髦”更有深刻韻味。時尚,是一時之風尚,應時而生,眾人崇尚,只有同時滿足兩個條件,才能成其風流。回望京劇的發展史,我們可以看到,京劇應時而生,更始終在應時而變。京劇大師們每一次革新,都是在讓京劇趕超時代,適應當時不同階層觀眾的需求。京劇是貴族的藝術,是文人的藝術,更是百姓的藝術。一種時尚,只有當它超越了社會區隔的時候,才會成就真正的經典。
每當談到京劇,張永和老師總有説不完的故事,談不盡的趣聞,每每讓我聽得入迷,而他的一支筆也始終不停歇,文章、著作接連不斷。歸根結底,他都是朝着一個目標在寫作:讓更多人理解京劇、愛上京劇。這本《京劇的魅力與時尚》,便是其京劇文化推廣的集成之作,以深入淺出的方式,講解了與京劇有關的方方面面,從京劇發軔前的中國戲曲,寫到當今京劇的發展,釐清歷史,暢談人物,縱覽京劇的唱腔、流派、劇目、服飾、音樂,堪稱一部簡而深的“京劇小百科”。
本書開篇以三章的篇幅,勾勒了京劇發展脈絡,清晰簡潔,史料豐富,寫人如在目前,也是筆者讀來興味最足的一部分。概而言之,京劇之誕生與發展,都是社會風尚所致,更得歸功於戲台上下人們的努力。在中國戲曲發展史上,好的戲曲種類、表演方式及經典劇目,都得經受得住眾多觀眾的考驗,而京劇的誕生尤其如此——地方戲進京的過程,便是各班競爭的過程,京劇正是在這種競爭中誕生完善,並衍生出諸多流派。
在京劇發軔之前,中國的戲曲發展脈絡是從宋元南戲,到元雜劇,再到由南戲發展而來的明傳奇。明傳奇在演唱時所用的聲腔不盡相同,主要有海鹽腔、餘姚腔、弋陽腔、青陽腔及崑山腔等。明嘉靖年間,寄居於江蘇太倉的魏良輔與其他音樂家一起,對原有崑山腔進行了改變,形成了一種纏綿委婉、徐舒高雅的新腔,也就是後來崑曲的基礎。至湯顯祖的名作《臨川四夢》崑曲套本面世後,崑腔風靡大江南北。隨着戲曲的迅猛發展,中國逐漸也形成了兩大南北戲曲中心——揚州和北京。
在清朝,崑曲被稱為“雅部”,而崑曲之外的所有地方戲都稱為“花部”。由此可見,清廷是以崑曲為“雅樂正聲”的,而紛繁的花部諸腔又被稱為“亂彈”。康熙三十九年,孔尚任因《桃花扇》中所書的“南明興衰”而被罷官。至乾隆時期,清廷對文化管制,崑曲在民間的發展受到了制約,變成以宮廷內部演出為主。乾隆、嘉慶皇帝一邊加強對民間曲文的審查,一邊命人創作專供大內皇宮演出的劇本,這就是“宮廷承應戲”,為此還專門在宮內設立了南符合昇平署。在清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前,這些宮廷大戲都是以崑曲和弋陽腔演出,直到喜歡熱鬧的慈禧太后執政時,才讓皮黃在宮廷裏興盛起來。
其實,在宮廷之外,花部諸腔的發展更為迅猛。北京作為政治中心兼戲曲中心,由於科舉考試、官員調度、商貿往來等種種原因,外地人員尤多,娛樂市場更為廣闊。正是這種交融的文化,促使各式各樣的地方戲班紛紛進京“獻技”,爭奇鬥豔、互取所長,從而造就了集眾戲所長的劇種——京劇。
京劇的誕生與發展,是一個融合而緩慢的過程。有一個常見的誤解,便是認為乾隆年間“徽班進京”之後是京劇的誕生期,而張永和先生在本書提出,徽劇並非京劇,因此道光十二年(1840年)起,才可以説是京劇的誕生期,此後至同光初年(1862年),京劇逐漸定型。因此,京劇誕生的時間應是距今一百七八十年。其實,早時的京劇也不稱為京劇,而是被稱為皮黃或京調皮黃,也稱黃腔、二黃等,而有據可查的“京劇”稱謂,首見於光緒二年(1876年)二月初七上海出版的《申報》,此後“京劇”名稱方才通行全國。
追溯京劇發展的過程,繞不開“進京”二字。每當有新的地方戲進京,往往會在京城裏掀起新的“時尚潮流”,正如當今“頂流”明星會一段時間一變化,清代的北京最受歡迎的唱腔,也總是一浪更比一浪強。在花部諸腔中,弋陽腔是最早稱霸京城的地方戲。弋陽腔傳入北京的時間,甚至比崑曲還要早,大約在明嘉靖時期就已“進京”。與崑曲不同的是,弋陽腔進京之後,積極適應京師觀眾的文化傳統,大幅吸收了北京地區的特色語言和民間曲調,變成了地道的“京腔”。這種改革後的弋陽腔,激昂遒勁,恰好與舒緩柔美的崑曲互補,因此在宮廷內外都大受歡迎。清乾隆年間,畫家賀世魁繪製了當時京城最受歡迎的十三位京腔名伶畫像,名之《京腔十三絕》,民間亦有“京腔六大名班,九門輪轉”演出的記載,可見京腔之興盛。
這樣的盛況,一直到秦腔演員魏長生進京之後,才發生了改變。秦腔又名梆子腔,源於山陝交界處的蒲州、同州。將秦腔帶進京城的魏長生,本是個四川人,自幼家貧務農,後來入同蒲秦腔班中學藝,工花旦。憑藉着高超的技藝,魏長生在數年後成為了掌班人。這位雄心勃勃的班主,決意要進京闖蕩一番。然而,京城演出市場的競爭十分激烈,乾隆四十年(1775年),魏長生帶着雙慶班首次進京,沒有攪起一點小水花,只得黯然返回。然而,魏長生毫不退縮,而是根據京城所見所聞,刻苦鑽研改良,於四年後(1779年)再返京師,終以一出《滾樓》轟動京城,被譽為“京都第一”。秦腔的橫空出世,使得同樣在坊間演出的京腔大受打擊,甚至有“(京腔)六大班伶人失業,爭附入秦腔覓食,以免凍餓而已”的情況。為什麼魏長生能讓秦腔一炮而紅?其原因有三:一是秦腔戲目甚多、文武兼備;二是秦腔音樂突破了“套曲體”而形成了“板腔體”,將長短詞為主的唱詞結構改成了整齊的七字或十字句,善於表達激烈的情緒;三是魏長生富有表演創意,“演戲能隨本自出新意,不專用舊本”,不但創新唱法和動作,在造型、裝扮上也屢有成就,如讓旦角踩蹺、梳水頭、貼片子等等。
魏長生進京之後,就是著名的“徽班進京”。述及此段,張永和先生首先矯正了一個常見的錯誤觀點,即所謂“四大徽班進京”之説。實際上,四大徽班只有三個從外地而來,而和春班是在北京成立的“王府大班”。此外,許多人印象中,四大徽班是一起來京參加清高宗八十壽辰演出,事實並非如此。首先,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進京祝壽的只有三慶徽班;其次,三慶班當時並沒能在大內演出,而是在外圍活動。此後,緊跟着進京演出,是四慶徽、五慶徽,而四大徽班湊齊,最早應在清嘉慶八年(1803年)。嘉慶年間進京的徽班很多,正如此前京腔班、秦腔班一樣,徽班迅速在北京掀起了新的流行唱腔,那便是二黃調。二黃調的最大特點就是優美而好學,對唱者的嗓子沒有太高的要求,因而觀眾愛聽愛學。
如同此前進京的各種地方戲一樣,四大徽班以及此後在北京演出的戲班十分重視博採眾長,在劇目選擇、表演做工上也下了大功夫,經過長期的演變,變成了如今人們所熟悉的西皮二黃,也就是京劇的基礎。西皮二黃這種唱腔的來源比較複雜,是徽班在北京吸收“近親”湖北漢調二黃後,經過多年打磨而形成的。因此,融合中原音韻和湖廣音的京劇,聽起來其實有像“湖北人説普通話”。這個時候的西皮二黃,還不是嚴格意義上的京劇唱腔。真正的京劇唱腔,是經過京籍演員的演繹後才形成的,他們用北京音、北京字的方式來唱皮黃,最終使得聲腔規範化、語音京化,形成了以皮黃為主調的京劇。
京劇的誕生,不僅意味着一種新的唱腔,更代表着一種新的表演方式。更重要的是,形成了一系列梨園的規矩。規矩是老北京的講究,而京劇後台的規矩,更是梨園文化的重要組成。這一點,就要特別説到京劇的創始人、大班主程長庚,是他真正促進了京劇的誕生。此後,譚鑫培、王瑤卿共同發展了京劇這一藝術形式,將京劇帶領到新的時代,經由“四大名旦”等梨園英秀代代接力的貢獻,才造就了中國的國粹。
京劇創新的步伐,並不止於“四大名旦”的時代。在系統梳理了京劇的流派、劇目、音樂、服裝、道具與臉譜後,本書第九至十一章接續前文歷史,講述了新中國成立後京劇的革新與發展,戲迷票友的無限風光。恰如張永和先生在後記中所言,京劇是最具包容性的劇種,“既有深厚的基礎、魅力無窮;又為了生存,絕不肯故步自封”,正是不斷“跨界”的勇氣與能耐,使得京劇的時尚魅力永存。
《京劇的魅力與時尚》,張永和 著,北京出版集團 北京教育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