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鎮建築猶如古董,懂的人可以閲讀它,走進它豐富的內心世界,反之總覺得千篇一律,略顯乏味。
記者 | 吳 雪
天矇矇亮,古鎮剛剛甦醒,氤氲的水氣瀰漫在古舊的街巷。一輛大巴車停在金山區張堰鎮,車門打開,“吐”出三四十個遊客。隊伍最前面一位老者,舉着藍色三角旗,身姿矯健。他不是導遊,同行的建築愛好者都叫他“婁先生”。75歲的婁先生,正是上海老建築保護專家婁承浩,2018年上海老房子俱樂部在花園飯店成立,300多位建築愛好者聚在了一起。
“婁先生講建築”微信羣裏有376個同好者,作為上海老房子俱樂部的分支,羣主婁承浩每月都會組織兩到三次品遊古鎮的行程。別看古鎮滿是古舊的街道和民居,但在婁承浩心裏,長三角周邊的古鎮有很多“寶”,都深藏在鎮上的小街、小巷、小河邊。
張堰古鎮素來低調,也因此沒有遊客摩肩接踵,在小巷弄裏一個轉身,就能看到樹齡至少百年的桂花或銀杏樹;清末民初的建築姚光故居為四進三庭心,2006年,在區政府與鎮政府合力支持下,開發為南社紀念館;古鎮的原生態還在於原始居民的留存,如若誤闖入居民家中,他們會笑盈盈地帶你參觀古居,臨別揮手還會招呼一句:“下趟再來白相!”
“我在老房子裏出生,又在老房子里長大。古建築有真有假,看就要看老房子。”婁承浩告訴《新民週刊》記者,雖然上世紀80年代自己分配到了新房子離開了老房子,但後來在設計院工作,又常常與修建老房子的圖紙打交道,對老房子的感情愈發深厚。這些年,婁承浩尋訪長三角的古鎮古村,他説,江南古鎮不像中原地區富麗宏偉的宮殿,自有其小家碧玉的建築風格。
以周莊、同裏、朱家角為代表的江南水鄉,多依河、湖而建;太湖西山古鎮則建在小島之上,四面環湖,古時為重兵把守的軍事要塞;而崑山千燈鎮、吳江黎裏鎮因開設名人故居或紀念館,吸引遊客前來觀瞻。在婁承浩的認知裏,古鎮建築猶如古董,懂的人可以閲讀它,走進它豐富的內心世界,反之總覺得千篇一律,略顯乏味。
枕河人家榫卯結構有乾坤
在許多人眼中,古鎮的本質,就是復讀機。也許你看過的江南小橋流水,在四川雲南又出現了;你給她買過的木錘酥,安徽江西也有;那些逛過的店,換個地方,又能再逛一遍;而經過上世紀80年代大規模的拆舊換新,如今開發旅遊的古鎮古村,在歷史上都有了某些相似之處。
它們通常都有過輝煌的歷史,比如周莊,曾經是江南的水上貿易樞紐,經濟重鎮;比如,烏鎮附近有屬於新石器時代的馬家浜文化,早在7000年前,他們的先民就在此繁衍生息了。
而往往,它們又會在後來某個歷史時期衰落,不再頻繁地大興土木,或者因為與外界溝通減少,形成了穩定的建築形態。婁承浩告訴《新民週刊》,江南古鎮民居歷史,可以追溯到距今約七千年的河姆渡文化。商代,這裏已經形成了初具規模的民居聚落。從漢代起,開始居住官吏,魏晉南北朝時期,北方戰亂局面大批人南遷,經濟文化中心隨之南移。
不同村落裏,漁民以捕魚為生,鹽民以製鹽為生,棉農以棉為生,從聚落形式發展為趕集,沿街是店鋪,沿河有河埠頭,人與貨物由此上下,商品交換就此完成。明清時,達官顯貴、文人雅士先後選擇在此地建宅,山莊別墅、亭台樓閣,形成了“枕河人家”的建築羣落。距離浙江邊上兩公里的古鎮黎裏,便是類似羣落的生動體現。
乘着三輪車穿過黎里老街,進登橋臨水的民居雖稍顯破舊,但幾乎家家門前都有洗衣的石板。最顯眼的還是岸邊的拴船石,據説三華里的長河上,就有252個拴船石。拴船石除了拴船,還可識別這户人家肚裏的“墨水”幾何。告老還鄉的官員,會在自家碼頭刻上如意形狀的拴船石;錦旗形狀的,則是要考學的。
那個年代,江南地區人口眾多,土地珍貴,沿河建築極節省空間,而在層高上下功夫,底層是磚結構,上層是木結構,其建築藝術也因此顯得精巧有餘,氣派不足。但婁承浩表示,建造在市鎮的民居與一般民居不同,沿街的門面不大,甚至不起眼,進去以後卻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覺。外觀上看,古鎮民居通常以白粉刷牆,屋頂覆蓋青色瓦片,馬頭牆多在江蘇、安徽地區,可節制火勢,代表生生不息;觀音兜則上海居多,在民間有祈福保佑之義。
古鎮民居的內部結構也“暗藏乾坤”,榫卯結構是中國古建築最為精巧的發明,在漢代就已成熟,江南古鎮使用頗多。“這是兩個木構件之間,多與少、高與低、長與短之間的組合。整個建築結構不需要一根釘子,就可以承受最大荷載,允許產生一定變形,還可抵消地震能量。”婁承浩解釋道,榫卯結構還分為普通百姓使用的穿鬥式和達官貴人使用的冬瓜梁。
在浙江麗水松陽古鎮,穿鬥式木構架用“穿”貫於柱間,上可立短柱,柱頂直接承檁。外圍砌較薄的空鬥牆或編竹抹灰牆,屋頂結構也比北方住宅薄,牆底部常砌片石,室內地面鋪石板,以起到防潮作用。但缺點也有,室內柱密而空間不夠開闊。冬瓜梁多存在於富商官吏的宅邸,在宏村敦本堂,冬瓜梁暗示着元寶盈門,家有棟才之兆。
見證古老南北文化融合
婁承浩向張堰古鎮的朋友贈送他與朱亞夫合著的《上海絞圈房揭秘》。
晨起與夜晚,可以探尋到古鎮另類的美。但外在環境之於遊客,並不起決定性作用。相反,婁承浩認為,古鎮最美的樣子在於它建築本身的個性與特色。譬如,上海地區僅存的宋代古橋不過三四座,金澤古鎮就有兩座;黎裏僅三華里的小河,串起了99條弄堂,詩人柳亞子故居足以成為遊客心之神往的理由;清末木瀆四大富翁之一的蔡少漁舊宅古松園,相傳乾隆下江南時,曾棄舟入園遊覽過……
而作為浦東最後的古老家園,新場古鎮值得一提。它距離上海太近了,近得只有35公里,在公共汽車上稍稍打個盹,就可能錯過它;它離上海又太遠了,遠得讓人看不到上海對它一絲一毫的影響。上海靠海,過去新場是鹽民煮曬海鹽的場所,後來開設了鹽場。新場老街上明清時期的廳堂宅地,門樓聳立,或石雕磚刻,或朱梁畫棟。它們不像周莊、朱家角那樣只供遊人參觀遊覽,至今仍是鎮上居民的住宅。
明清前期的新場,規模、經濟文化達到繁榮巔峯,讀書做官的人數也排在南匯縣前列,當時鎮上的拱橋就有9座,牌樓13座,有“十三牌樓九環龍,小小新場半蘇州”之譽。在老街271弄口有兩扇烏黑木門,門旁掛着“張氏宅地”的牌子。張氏宅地建於清宣統年間,整個院落,建築陳舊,甚至稍顯破敗。宅內正對大門的是一座兩層小樓,三開間灰瓦頂。庭院左右是相對的南北廂房。步入二進,看到的是典型的江南天井和後宅,後宅為五開間。
其隔扇門,樑柱上都有雕刻,但年代久遠,圖案難以辨認。宅子後門有小橋橫跨在新港河上,由此可以通往私家花園,現在那個花園已經不存在了。如今,宅子裏熱熱鬧鬧地住進了五六户人家,洗菜的木盆放置在院子裏,杆子上晾着衣服正下雨般滴着水珠——時光更迭,大户人家的矜持莊重早已換成了平民百姓的瑣碎和温馨。
相比新場,浙江松陽古鎮更別具一格。鎮上的平田村建於北宋政和年間,婁承浩去年尋訪此地時,曾被它的建築風格所震撼。只見海拔610多米的蜿蜒古村道上,建着一排排黃土色的房子。土牆黑瓦,坐北朝南,牆面除挖出的六扇窗子,無任何裝飾。看似只是一座普通的夯土房,但當你沿着屋角的青石板台階,推門而入,又別有洞天,恍若進入了另一個空間。“裏面的建築考究且古色古香又適應人的居住感受,特別驚喜。”
這種建築方法和形式,是北方夏漢民族南遷帶來“四合院式”並吸收土著越族“杆欄式”融合而成,在中原地區已經淡化或失傳。但平田古村落卻鮮活地留存着它們的痕跡。這一奇特的景觀吸引了設計界大咖們慕名前來創作,保護古村風貌的同時,也讓他們適應現代人的生活。“爺爺家青旅”因曾是業主爺爺的住所而得名。目前,這座房子外部形態完整保留了下來,室內由中央美術學院建築學院主任何崴設計。
不僅每個房間底部安裝了一組萬向輪,旅友還可手動推動建築,隨意組合空間。
修復材料越來越難找了
南潯建築中西合璧。
城市空間裏,古鎮扮演的角色越來越重要,傳承與保護也有了不同意義。同濟大學建築與城市規劃學院教授張松認為,古建築承載着歷史與記憶,大拆大建不可取,修復保護其原貌與技藝,是對歷史的尊重。如何在商業開發誘惑下得以妥善保護,除了考驗地方政府的定力與遠見,還應注重工藝的傳承和人才的培養。
最原始的保護方法,破壞性也最小。南潯張石銘舊宅,是江南地區保存最完好的豪宅。該建築用盡了木雕、石雕、磚雕甚至法國進口的彩色玻璃雕。這種建築特色,在半封建社會的江南水鄉,並不多見。保護傳承上更尊重原貌,除了出於保護文物的考慮,兩層以上的房間一律不對外開放;韞輝齋室內西式地磚也鋪上了一層可踩踏的玻璃,既不影響觀感,也能將西洋建築的魅力展露無遺。
古建築的整體修復,技藝上十分考究。在徽派古建築修復師李長雲的經驗裏,通常古建築的木門窗用許多小的榫卯結構連接而成,一扇長窗、景窗分別有500個、1000個榫卯。“需要先劃好線,然後用最傳統的凹面刨、斷間鋸和麻花鑽等100多種木匠工具,光刨子就要三十多種,畢竟現代工具很難做出古建築風韻。”
而這極其考驗匠人的技藝。中國的古建築大多是純木結構,防火防腐也是重要議題。東陽木雕藝人、古建築修復師吳永旦説,防腐普遍的做法是刷桐油或刷油漆,但因木頭易被風雨腐蝕,被蟲蛀又不耐火,一般保存期限都不長。“我修復過一個元代建築,因為運用了一種特殊的防腐技術‘批麻掛灰’而保存至今。”
“麻”指麻布,“灰”是一種豬血調製灰泥。披麻掛灰就是用白麻纏裹在木胎上,再在白灰上抹上一層灰泥,最後再塗大漆。“這種方法防腐效果好,但成本太高,已經很久沒人用了。因而批麻掛灰,通常被用來作為一種斷代方法。”此外,吳永旦也坦言,古建築修復最大的難題是修復材料越來越難找了。
古時的宅子,用的主樑都十分巨大。這些主樑用的木頭,往往都成長了上百甚至數百年。如果主樑損壞,國內很難找到替代,因而每年吳永旦都要花重金到東南亞囤積木材。“料場上堆放的木料直徑都在一米以上,將來都會被用在古建修復當中做主樑用。”吳永旦還擔憂,精通古建築修復技藝的匠人越來越少。經過20年的磨練,他打造了一條“木雕修復流水線”,目前,有600個修復師,工匠平均年齡在60歲以上。
婁承浩看遍了長三角的古鎮,他認為,古建築保護的另一層含義還在於探索古建築的活態保護。
以新場古鎮的保護開發為例,自2005年被政府提上日程後,其保護性修繕從來沒有停止過,並走上活態保護之路。從石板路的恢復到宅院老街的規劃,甚至到民族、民俗、民間的文化衍生。建於清同治年間“新場第一樓” 位於洪橋河南畔,高三層,是南匯地區最早的書場。古時在此説書者多為民間藝人,他們演出鑼鼓書、評彈等地方劇目,在江浙一帶頗有影響。
如若有幸到新場一遊,定要去書場聽回書。這不,還沒走近,抑揚頓挫的説書聲就沿河飄來。等到真正進了樓,才發現樓內十分破敗,説書聲還在頭頂上,只得再上樓,木樓梯卻又窄又不牢靠,弓着腰、踩着吱嘎吱嘎的樓梯,一步一步登上去。到了頂樓才發現,書場內掉了色的木桌木椅邊上,早已坐滿了四五十位老聽客。
我們不由得佩服老聽客上下樓的勇氣,也足以看見茶樓書場時至今日的魅力。而這樣的魅力,也正在輻射長三角的古鎮建築。這兩年,張堰鎮悄悄拿起“雞毛撣子”,輕拂掉歷史的塵埃,吸引著名海派畫家朱鵬高、李寅初等近百名藝術家到此創作、雅集,便是突破。夏末的一天早上,當李寅初在盧家祠堂醒來,展開手作的山水畫《張堰千年雅韻》,像是展開了閲讀古老建築的全新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