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王維的《鳥鳴澗》乍一看是一首山水詩,其實是佛家修煉的三層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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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這是王維題友人皇甫嶽所居云溪別墅組詩《皇甫岳雲溪雜題五首》的第一首詩,名曰《鳥鳴澗》。

按一般的理解,這詩當屬山水詩,接近於風景寫生,直觀表現的是春山夜晚的寧靜幽美。

《鳥鳴澗》中,不僅可以看到由春山、澗水、明月、落花、鳥鳴所營造的寧靜美境,更展現出詩人安閒通達、空明朗照的高妙心境。

如果把詩中對應詩人心境的“閒、靜、驚、鳴”串聯起來,再契合王維的佛家居士修煉經歷,便可看出,王維表面上是寫景抒情,實際上藴含着佛家修煉的三層境界。

第一層境界:人閒桂花落,表現的是安閒通達的境界;

第二層境界:“夜靜春山空”,表現的是寂靜空明的境界;

第三層境界:雖未名言,卻藴含着呼之欲出的“返本歸真”境界。

而“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則是對第二層境界所達成度的反觀內視。

“人閒桂花落”展現的是安閒通達的心境。

當一切俗念都停歇下來時,桂花飄落的姿態便一覽無餘。這桂花的盛開和飄落,那是自然的循環,無喜也無悲,一如水之就下,安然妥貼。王維被稱作詩佛,對佛家的生死輪迴法理自然是瞭然於胸。

按佛家所言,人的本源生命是元神,元神在特定時空下,處於不滅輪迴之中,外在的軀體不過是元神寄居的房舍,百年之後房舍衰敗,一如桂花之飄落。此時,元神便解脱出來,進入下一次的轉生輪迴。這小朵含蓄的桂花,讓人感念的是平和、自然的變遷,因為其性本靜,相合相助着內心的安閒,於是,花開花落於人猶如靜靜的體察呼吸。

靜雅的桂花以良性的外境,讓王維體悟到了佛理所示的生命自然循環與和諧相生的妙味,展現於外的,就是“人閒桂花落”的妙語情境。此為心境的第一層級。

“夜靜春山空”展現的是寂靜空明的心境

山中的夜晚,本就極為靜寂。這樣深遠廣大的靜寂,相比於天地一物的桂花的安閒,自是有天壤之別。深且廣的環境,擴展、昇華着數十年佛性修煉的內境,使王維的感悟,一下就達到佛家所説的“空”的境界。而這空,不是外物不存,肉體不存,而是:紅塵的喧鬧繁華,不過是鏡花水月;名利的得失,方寸間已空無掛礙。於是,縱然春山萬物勃發喧鬧,內心卻一片空明。

然而,這空明的感悟,需要夜色的相助。這夜色,是摒棄感官浮影的最好外境,且廣大深遠,最適宜提升對大千世界的明悟。在這樣的內外相合的應對中,心性一下就昇華到了空明的境界。於是,詩意的展現就有了“夜靜春山空”這樣的妙悟。

這裏暗含着環境對心境的正面影響。如果不是處在曠野的夜晚,也許心境又是另一種模樣。白日下的喧鬧,那是生命的自然展現。因為有了陽光,耳目見聞之下,眉山目水的情動便如山花爭豔,流雲倏忽,清泉奔流。

當陽光引退,夜色降臨,萬物隱於不可見處,桂花飄落的安閒境界於佛子而言,很容易陡然昇華為廣大的寂靜。當內心寂靜到極致,流水桃花視若無睹,大腦淨化為一片空明,大千世界的真理便清晰可見。

而這春山,通常理解為春天世界萬物勃發的山嶺,然而,若從古人另一意向理解,則對此詩又會別有一番感慨。如果切合王維數十年對佛理的參悟,這春山和春澗便成了內心對“情”字的牽掛以及自省的感悟。

春山,在詩人眼中,是美眉的比喻;春澗,那是女子明眸的傳神。眉山目水,一直是詩人心中美麗女子的意向,這眉山目水間的高低,那是令人陶醉的男歡女愛的律動,千百年來讓男人和女人心馳神往,甚至沉溺沉淪不能自拔。遠有司馬相如的“鳳求凰”,中有陸游的“釵頭鳳”,悲情悽絕有梁祝化蝶,更有納蘭那句讓人銷魂的“人生若只如初見”。這情之一字,具有消骨蝕魂的魔力,令人沉醉消磨。然而,佛家修煉,就是要不斷地去掉情而昇華為慈悲。

王維自以為經過數十年的修煉,已然將男歡女愛看淡看輕,甚至是於心無掛了。因此,才有了“夜靜春山空”的自得。這情之表徵的“春山”既然空了,那內境自然是一片空明瞭,這不是到了佛家所説的空的境界了嗎?!

且慢,這空的境界是因為藉助了夜靜的幫助,按莊子的説法,依然是有所依託的。當外界環境形成干擾時,這心境未必就空明不惑了。因此,就有了“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的波動。

“月出”二字極是精妙,簡單兩字,就用形象的手法展現了心境干擾的外境。何以“月出”這一悄然的情狀能讓酣睡的鳥兒受驚呢?原來,這月夜在人們心目中,乃是相思相愛的寄託。看看以下詩句便一目瞭然。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這是張九齡《望月懷遠》中的詩句,這詩句被人們公認為男歡女愛的美妙表述,還有那“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的纏綿悱惻,又多少人能抗拒得了。

所以,這無聲的“月出”,比猛虎還要驚人!詩人內心深處隱藏着的那一株情根,被這月光朗朗的一照,立刻驚醒跳動,於是,化作山鳥,不時的在春澗上鳴叫。

這春澗用的又是及其精妙,春,就是春山,那是美女俏眉傳情的意向,澗,就是兩山之間的溪水,一如那含情脈脈的眼波。春澗,不就是那情山愛水嗎?!而那在春澗上鳴叫的山鳥,不就是那情的迸發歡叫嗎?

而王維在短短二十個字的詩中竟然用了兩個春字,足見春字用意特別,絕非表面化解讀的那樣,把春山理解為春天的山嶺,把春澗理解為春天的澗水。更合乎情理的當是以春山、春澗代表情感,用一個春山還嫌不夠,還要再用春澗把眉山目水都寫出來。

所以,王維在第二句“夜靜春山空”後,忽然明白了,自己所謂的空,其實不過是表面的空,內心深處其實還留着情根。因此,返觀內視,一下就明白了自己所謂的空是在靜夜襯托下展現出來的,其實,並沒有達到真正的空。這樣的心境,在受到月光蠱惑時,春山澗水間隱藏的情愫,便被激發出來,不自禁的猶如歡快的山鳥,不時地鳴叫。

這樣的峯迴路轉,實在是奇妙,猶如靜水忽然起波瀾,一下把寂靜的情狀攪動成勃勃的春潮,沖垮了靜空的表象,顯露出詩人似空非空、似明非明的真實境界。

這一反觀內照,着實驚醒了詩人。原來自以為修佛數十年,情早已修去,誰知道,這催生情愫的月光一照,內心躁動的情愫依然鳥鳴。

正視自己的內心世界,這是提升心境的契機。正是藉着這一驚醒,王維期望達到的第三層境界便呼之欲出。

返本歸真,這是佛道兩家修煉的最終目標。而大道的修煉,就是要去掉一切的慾望和執著,尤其是情的執著,返回到本源最真最善的狀態。而藉助於外界環境的幫助而達到的空明境界,並非真正的空明。

真正的空明,那是在現實的各種誘惑面前做到坦然而舍;表面的空明,那是強制的把人放置在沒有或少有誘惑的環境中讓人不得不捨。

因得不到而舍,這樣的舍,不是真正的舍。當金銀就放在面前垂手可得而不動心,當美女纏繞左右而不動心,當高名的桂冠就放在手上卻不動心,這才是真正的舍,這樣的舍盡,用佛家的話説,就是無漏,用道家的話説就是歸真。

我們從王維的詩中,感到了詩人內省的勇氣和追求返本歸真境界的渴望,這也是給人最大的啓迪。尤其在當下物慾橫流的末法時期,這樣的啓示更具有意義。這也是我們重新審視王維的《鳥鳴澗》的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