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星馳的電影裏,人物常常陷入一種自然的醜陋中,就像卡西莫多一樣,心靈美而表面醜,影響電影的觀感。但是周星馳着迷於此,女主角在她手裏,往往也被搞得很醜。為什麼呢?很久以來我都不知道,直到看到了一部紀錄片《我愛你,殺馬特》。
有人説這部紀錄片站在底層的視角賣弄苦難,博取同情。一個個人講述自己的悲慘命運,但是卻沒有看到那些依然堅持奮鬥的人。
對於那些苛責紀錄片責任的人,我想説,其實,這是一個當代藝術作品。這個視頻不過是那一件在展覽館的當代藝術作品的一部分,裏面還有很多其他的視頻。通過大量素材的堆疊來造成一種震撼的現實,不闡述,不思考,但引發人的思考。
這個電影引發的思考恰恰是多元的,邊緣文化,底層命運,非主流審美,羣體歸屬,青春反叛……
殺馬特可以説是這些農村青年打工仔的“當代藝術”,正如當代藝術是那些大學高級知識分子的“殺馬特”。亞文化羣體太多了,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
這羣人的殺馬特文化,讓我們見識到了下流階層的審美。各種奇形怪狀的髮型,五顏六色的頭髮,竟然能夠流行開來,併成為某些人的信仰。信仰之愛是很稀缺的,現在大家接觸的東西太多了,今天迷這個,明天迷那個,不顧身地去投入某個東西,純粹地去愛,在當下很稀缺。
上流階層也許獲得很精緻,但未必也有這種專一執着的愛。
作為一個從來沒有沒有對某種東西狂熱的平庸之人,沒有過追星,沒有過追夢,我對於那些着魔於某事的人特別佩服。
他們的信仰之愛是怎麼興起的呢?這就涉及到中國工業化、城市化的歷史了。
這些少年,年紀不小就身處異鄉,進入工廠,進行着超乎常人的繁重甚至危險的工作(某種程度上單調重複的工作比農村耕田要更累更乏味),而且收入微薄,僅可温飽,還得節衣縮食把錢寄回家養活弟妹。一切都太沉重了。有很多人就是這樣忍過來的,每天上班下班,工作睡覺,成為賺錢機器,甚至可能精研業務,成為部門經理,企業老闆,把公司開到上市,坐擁億萬財產,被媒體塑造為當代傳奇。
但也有一部分人就陷入到了殺馬特文化裏,不再做一個正常人,大人眼中的好孩子,老闆的好員工,不再每天加班到12點,8點再起牀,而是想着晚上去溜冰場,去公園切磋髮型,通過這種奇特的“審美”來獲取他人的認可。如果他們在上學,呵呵,也是起早摸黑地準備高考,恐怕尋找認同的形式是考高分,在考試當中獲取一種滿足。
底層總是會選擇一種叛逆的形式,比如太平天國。歷代的底層都源於各種民間宗教,八卦教、拜火教、白蓮教……而中國上流階級向來是儒家的理性文化。審美上,雅俗之分也是長期存在的,上流階級看的是忠孝節義的京劇,下流階級可能就是男歡女愛的地方戲。
殺馬特起源於一種當代工業化的困境:工人過度的工作,貧瘠的收入,已經無法產生複雜的審美文化,只能靠這種簡單直接的視覺審美來獲得心靈滿足、羣體歸屬。這種起源是很動人的,社會轉型的階段,每個階層都在尋找某種新的歸屬,甚至基督教的興起莫不如是。
當代中產階級某個階段也有過這種“反崇高”的審美,比如周星馳的無厘頭,王朔的小説,芙蓉姐姐等,相比較之下,這些網絡熱潮就是一時的熱潮,茶餘飯後對權力的“笑話”式反抗,但對於那些殺馬特來説,則是全身心的投入,失業、餓肚子、失戀、父母的反目。這羣人更加弱勢、悲慘,也更加讓人同情。
那麼殺馬特是怎麼衰落的呢?為什麼沒有像基督教那樣佔領羅馬,像印度教那樣佔領印度,像大眾文化那樣佔領主流媒體,甚至朋克文化那樣的勝利都沒有,而是像曇花一現的太平天國?
文化上,是因為貧瘠吧。畢竟殺馬特無法制造出一種像印象派、野獸派那樣的文化潮流,創造他們的人也沒有表達的學識和才華,歷史敍事的理論,連這段歷史也都需要主流知識分子來幫他們敍述。基督教靠的是保羅,全真教靠的是丘處機,殺馬特沒有這樣的人才。
對於一個正常的社會而言,這種打擊是必然的,殺馬特們看起來無害,只想尋找一種歸屬,但潛意識裏,這種異類就是威脅。主流文化必須對其規訓。
政治經濟上,他們也是無力的。老闆不要,他們找不到工作。主流媒體不讓他們發聲,連個qq羣也就無法維繫,組織也就瓦解了。所以,稍微地打擊一下,就風流雲散了。如今殘存的,也就是某些邊緣地帶吧。
不知殺馬特,很多人都可以找到自己青春的幻滅,曾經着迷的,因為外在的壓力而被摧毀。
看到這些人把這段故事講出來,把自己青春的愛和自由説出來,其實是很動人的,甚至可以説是説出了主流人羣的呼聲,社會轉型期的情緒。殺馬特這根刺其實是最尖鋭的,因為它足夠對立,相比較之下,其它的刺會比較中庸。當一羣人用全部的命運來表達一種社會情緒時,那就像走鋼絲的表演者。
他們的語氣是緬懷的,是失落的,“野草莓”般的悵惘。影片沒有講有沒有人殉道,當然,死是輕易的,活着更需要勇敢。更多的人還是得迴歸日常,迴歸主流,把頭髮剪掉,即使他們的靈魂已經被掏空,熱情已經耗盡。
即使他們戴起了假髮,在網上借屍還魂,尋找曾經的歸屬,那也已經變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