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拓 我追尋的是古蹟,不是歷險

劉拓 我追尋的是古蹟,不是歷險
劉拓在賈姆宣禮塔
劉拓 我追尋的是古蹟,不是歷險
提姆爾·沙阿之墓大門上的標語:“本區域內不能開槍”
劉拓 我追尋的是古蹟,不是歷險
劉拓與政府軍陪同人員在賈姆宣禮塔
劉拓 我追尋的是古蹟,不是歷險
詹姆斯·阿特金森(James Atkinson)在1839 年第一次英阿戰爭期間繪製的加茲尼雙塔
劉拓 我追尋的是古蹟,不是歷險

我是一個較為理性的打卡遊客,更希望這本書能像我最喜歡的《伊本·白圖泰遊記》那樣,在歷史和地理的框架中,給這片土地上的城市街道、路程中的自然風光、由古蹟串聯起的歷史故事和社會日常一些更清晰的交代。因為阿富汗不光是亞歐大陸需要同情、悲憫的脆弱心臟,它的戰亂、保守和它的文物古蹟一樣,都是世界多樣性的一部分。客觀地記錄和調查,平靜地接受旅途中遇到的種種故事,就已經足夠精彩。

——劉拓《阿富汗訪古行記》後記

最早想採訪劉拓,是2015年。那年最有意思的新聞之一,是一個北大學考古的在讀研究生,隻身跑到戰火正熾的伊拉克看古蹟,被伊拉克軍方當“恐怖分子”誤抓了。印象裏,國人中似鮮有這種性喜壯遊、不憚以身犯險的分子。當即胸中就種了一棵小“草”。

2018年,發現他上了“一席”,給大家講《我拍過的很多文物後來都消失了》。同年,他其實還上過“奇葩説”,“知乎”上被人總結——“2018年看網綜的第一驚喜人物,呆萌、內向、專業、素養,大概就是那種一汪清水,但富含對人體有益的礦物質元素吧。”這一年,他已經是北大考古系博士了。

其間,2016年冬,《斯飛日曆2017》在牡丹園那邊的彼岸書店做首發式,聽説他會去站台,我還專程去“蹲守”了一次。

但自始至終,我都既沒記住他的名字也沒記住他的長相,一直是用伊拉克被誤抓的“事蹟”來辨識他的。他自己的照片面世好像挺少的,那些中東驕陽下他旅途中的臉彷彿都像素不夠。拍得美輪美奐的那些古蹟旁,他自己時常小小的,像個比例尺、參照物一般的存在。印象裏,好像長得毛茸茸的。

終於能面對面看清他,是8月16日晚在北京南城馬家堡地鐵站旁的一家“雲海餚”。我們不約而同手持一本《阿富汗訪古行記》赴會,那是今年6月出版的他的第一本書。1990年生在雲南昆明的他,教給我汽鍋雞的一種新鮮吃法。2008年,他從西安被保送北京大學元培學院,本科學地質,研究生選了學考古。

2021年,他已經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博士畢業,是蘭州文理學院旅遊學院的副教授。前往過30多個國家和全國將近700個縣,到訪200餘處世界遺產和1500餘處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他穿件黃衫戴眼鏡,牙很白。只是下樓吃個飯也隨身揹着單反,很認真地給每道菜留影。他喜歡眼望着左上方向抬頭説話,説着説着臉上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那些時刻我會想到葵花。

“只説不讓你一個人去,但是我們可以帶你去呀”

北青報:跟阿富汗那邊的朋友還有聯繫嗎?

劉拓:有的人有Facebook,還有的有微信。有微信的是在中國餐館認識的那些人。主要是2017年在喀布爾舊城的磚橋清真寺把手機丟了,所以好多人聯繫方式找不着了。

北青報:那最近有沒有看到那邊朋友們的消息?

劉拓:沒有。我就問了一下當時護送我去賈姆宣禮塔的那個人。我覺得他相對可能比較危險,因為他是政府軍的人。其他認識的都是平民,應該也不會有什麼事。他也沒有回我話,因為他一向回得也很慢,我不知道是有事還是怎麼。

北青報:去賈姆宣禮塔那次經歷很曲折,這個塔為什麼對你那麼重要?

劉拓:一個國家最頂尖的古蹟或者世界文化遺產,有時候並不一定知名度很高。跟中國的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簡稱“國保”)一樣,有些遺產像故宮、頤和園,一天可能有十幾萬張新照片,而有些遺產,想搜張大圖或是五年內的近照都沒有。我會重點去這樣的遺產,而且一定拍到它。

阿富汗兩個世界遺產,巴米揚石窟之外,就是賈姆宣禮塔。它建設於公元1200多年,離現在有800多年時間。位置非常偏僻,建在很險峻的峽谷中間,在整個阿富汗的最中部。2017年,我突然發現喀布爾到賈姆塔所在的縣城恰赫恰蘭之間開行了一個航班。

北青報:結果出機場才幾分鐘,就被當地軍人抓住了。

劉拓:因為一個外國人突然出現在這麼小的地方很不同尋常。我被帶到局子裏,他們問你是來幹什麼的?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兒?我就趕緊掏出一張圖片(因為我問路都是用圖片),説“賈姆賈姆”。這個時候他們的長官出來了,他會説英語,告訴我説:“這個塔路程太遠了,而且路上挺危險的,我們肯定不會讓你去。”我當時都快哭出來了。沒想到他轉頭説,我只是説不讓你一個人去,但是我們可以帶你去呀。

北青報:他一招手出來十幾個士兵,然後開了兩輛皮卡,皮卡後面架了兩挺衝鋒槍,就往那個塔開過去。

劉拓:一路上有十幾個攔繩的檢查點,每個檢查點都需要軍方和檢查點的人去溝通。要我一個人肯定第一個檢查點就被攔回來了。

100公里的路程開了6個小時,我被顛到已經失去知覺了。終於拐過一個彎以後進入到河谷裏,那個塔就在山谷之間挺立出來,襯着藍天白雲特別漂亮。士兵就跟我大叫“賈姆賈姆”。因為河上沒有橋,所有人都跟我滑過一個滑索到了塔的那一邊,還跟我一塊拍照。這個塔近看更是精美異常,塔上那些細密的不是普通的花紋,曲曲折折其實拼成的是一整章很長的《古蘭經》。

當地文管員看見我們來特別高興,很莊重地拿出一個本子讓我留言。是外國遊客來訪的記錄本,一翻,大部分文字都是普什圖語寫的,只有五六個是英語。其中距我最近來的一個,已經是2012年的了,過了5年時間。他讓我用英語,我説我一定要用中文。

在回程的路上我特別忐忑,我想這得收我多少錢啊,而且這個錢要分給10個人。我兜裏只有700美元,我覺得全給他們是可以的,但是我後面就一分錢都沒有了。但他們始終都沒有提這個事,直到上飛機舷梯,我最後一次問,你們要不要錢?他們説,你來了以後我們放了一天假,而且還出去玩了一天,我們特別高興,這個地方很危險,你趕快上飛機吧。這是讓我特別感動的一次旅程。

關注點放在很少被記錄、可能會消失的古蹟上

北青報:我覺得你挺逗的,看書裏邊寫你被扣了以後,一着急就開始號啕大哭。

劉拓:我一般都是急哭。因為時間特別有限,影響我接下來的行程。比如説要是晚上被扣,經常也就不鬧了,因為本來也不耽誤時間。但是白天被扣我就特別生氣。我在阿富汗倒沒有遇到什麼特別麻煩的事,這種事在伊拉克遇到很多。

北青報:去伊拉克是哪一年?

劉拓:2015年和2019年,兩次。伊拉克是我到現在也很害怕的一個國家,主要就是檢查點特別多。因為他們從來沒見過遊客,根本不知道遊客是什麼生物。遇到一個既不是中石油也不是華為的人突然出現在檢查點,就會很懷疑你的身份。你説是來看古蹟的,一般都不會相信,要解釋很長很長時間。

其實伊拉克的局勢,最起碼也比敍利亞強嘛,起碼在2018年、2019年。我第一次去是2015年,那次確實時機很差,因為伊斯蘭國當時正是勢頭大的時候,所以被扣也就那樣了。但是2019年我再去的時候,依然還是很緊張,他們還是不知道什麼是遊客。

這跟敍利亞形成很鮮明的對比。因為敍利亞曾經是旅遊勝地,所以它那些檢查點的士兵知道你是遊客都非常高興——又見到外國遊客了,意味着我們國家政治越來越正常了。

北青報:你是從小就愛到處跑嗎?

劉拓:是,從小學一二年級就開始。因為我爸我媽也比較愛旅遊吧。專門去看古蹟的話是從2010年開始,之前是什麼都看。

北青報:一般喜歡看什麼呢?你好像説你不太喜歡跟當地人交流。

劉拓:我不會專門去交流,碰巧遇到了也願意跟他們説話。我不逃避但也不主動去找。但是看古蹟肯定是主動去,就我一定要看到一個啥。

北青報:那2010年是發生了什麼?

劉拓:一開始的起因是我在武當山玩,武當山賣一個地圖冊,那上標了它所有的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結果就按照那上面的指示去了一些點,都是之前查普通攻略肯定查不到的,就覺得很有意思。然後到4月的時候,又剛好跟北大古建築系去實習了一下,第一次去薊縣獨樂寺,就很震撼。

從那個時候就開始看一些“不知名”的古蹟類的。之前也看,但看的是大家都會去的那些。比如來北京的話,普通遊客都會去天壇、頤和園,但是文物愛好者一定會去那幾個“第一批重點國保”,但其實它非常不知名,像五塔寺、智化寺,還有白塔寺。如果你看有人去這兒,那他肯定是文物愛好者,如果他不是北京人的話。

從2010年開始,我的很多計劃都圍繞着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展開,我從中也得到了很多樂趣。到了大三大四,因為課比較少了,我就出行得越來越頻繁。我覺得像這種重要的文物被記錄得比較多,關注的人也更多,就想把關注點放到一些很少被記錄的,而且可能會消失的、容易變化的古蹟上。

在的黎波里經歷子彈在頭上飛

北青報:第一次出國是去哪兒?

劉拓:2013年去日本。我其實去日本之前對出國沒什麼興趣,覺得國內的景點就很多了,好像沒必要去國外。但我在喜歡古蹟之前特別喜歡植物,在2010年之前,如果有什麼普通遊客不去我又非要去的點,一般是植物園。比如中科院直轄了有12個植物園,代表各地比較獨特的植物類羣,有的就名氣其實很小。比如去桂林玩的人,很少有人去桂林植物園玩,但桂林植物園在植物園界的地位是非常高的,我就會專門去。

第一次去日本是因為真的很喜歡櫻花,所以在櫻花季去的。當然也看古蹟。那次就真的很震撼,覺得確實有完全不一樣的感受,所以才會開始接着出國。第二次出國是去中東,當時就想一次把埃及和希臘兩個文明都看了,中間串了約旦、黎巴嫩和土耳其,在地中海東岸玩了半圈。

那次就已經遇到一些危險的事情。當時是在黎巴嫩。因為2014年1月的時候,敍利亞已經開始打仗。伊斯蘭國已經冒頭了,但是它還只在伊拉克有一些活動,敍利亞暫時還沒有伊斯蘭國,不過已經比較亂了。等於黎巴嫩也受到了敍利亞的一些牽連,所以在黎巴嫩境內也有一些小的衝突。那是我第一次遇到那種衝突吧,其實後來好像反而還沒有遇到過真的有那麼危險的時候。

北青報:危險到什麼程度?

劉拓:就能看見子彈的那個軌跡線在天上飛。當時去黎巴嫩的時候,就覺得是一個挺正常的旅遊目的地,因為能查到的資料也很多,有很多人去。那天是想嘗試過境敍利亞,因為這個時候敍利亞還是能過境的。結果就沒有給簽證,只能折回貝魯特。當時晚上7點多,覺得貝魯特已經玩完了,就想看能去個什麼別的地兒。很隨意地,我問現在還剩什麼班車,他們説只有去的黎波里的了,我説那就去的黎波里唄。完全不在計劃上,也不知道有什麼可玩的。

北青報:你一個人嗎?

劉拓:我和我爸。到的黎波里以後氣氛就特別奇怪,那個街上連路燈都沒有,黑黢黢的。我以為還在郊外呢,實際上已經在城中心了。去旅館的路上就老聽見有那噼裏啪啦、噼裏啪啦的聲音,其實是在槍戰。但我以為是在放鞭炮,當時在春節前後。後來我過了好長時間才琢磨過來這邊也不放鞭炮。

住旅館以後,旅館老闆不讓我們出門。我説要去買瓶水,旅館老闆就擋在門口説他幫我們去買。就在他出去以後,外面就有一個很大的爆炸,就“轟”的一聲。當然也沒有炸到他,他就回來了,回來以後就説“你看我説不能出門吧”。第二天的時候就在城裏轉,那個時候還在槍戰,就能看見那個子彈在天上飛。但是街上的人都好像很自然,買菜的買菜,逛街的逛街,然後旁邊就在那兒噼裏啪啦。我也搞不明白什麼狀況,也沒有很害怕,因為街上其他人都很正常。然後逛完就走了。

我以看實物為主要興趣,更關心物質本身

北青報:所以你是個純粹的古蹟愛好者?去這些地方純粹就是興趣,就是想去看、拍到?好多人去做這種旅行,可能為了要寫書,或者有了這些經歷,旅行社什麼的會跟他合作。你現在做抖音什麼這些嗎?

劉拓:沒有。抖音我就看。其實也挺想變現的,要真能掙到錢呢我也願意。也沒有想到很好的渠道。就感覺也不是很適合做這個。我還不如去帶團呢。好多人説你帶團應該是要去帶阿富汗、伊拉克的團吧?那當然不是帶那些團了,何必要冒那個風險。我要帶團連北京二環都不想出,頤和園都是遠的(笑)。

其實大多數人去這種國家還是想找刺激,有些人確實是專門去找,比如説戰爭的痕跡。舉個例子,當時我去敍利亞的時候,大馬士革的東郊還沒有完全收復,沒有完全收復的那個叫東古塔。那個地區對我來説就沒有任何古蹟,就是普通的居民區,我肯定不會去那邊。但是在我前後去敍利亞玩的人,幾乎人人都要去那兒,因為那兒是大馬士革周邊最晚一個被收復的反政府武裝的控制區,他就一定要去看看反政府武裝怎麼樣。還有比如説政府或者是士兵檢查點,有人專門要去拍這個,偷拍都要拍那些。我是真的一張都不拍,我也不愛拍這個,拍了以後也很容易有麻煩。我不拍還有一堆麻煩呢(笑)。

除非那兒有一個特別重要的清真寺或者怎麼樣,那我會冒這個風險。如果沒有的話,我是不會專門去這種地兒,肯定會遠遠地繞着它走。

還有些人很喜歡去重大事件的紀念地,像總統府什麼的,比如説阿富汗建國在哪兒哪兒哪兒,但它有可能實際並沒有什麼遺蹟,也就看不到什麼東西,這種地方我一般也不太會選擇。

我是以看實物為主要的興趣。更關心比如説藝術史這樣的。像清真寺1000年前什麼樣,800年前什麼樣,600年前什麼樣,那個發展過程,對這種比較感興趣。我也不太關心近代史,英阿戰爭這些,一般就是簡單知道一下,我覺得不是我感興趣的地方。更感興趣的主要就是物質本身,我只關心它現在還剩下什麼,是它當時的原物,還是説它的原物後來又被修繕了,什麼時候修繕的,這些我會仔細查。

北青報:那喜歡中東是因為?

劉拓:我特別怕熱,然後更討厭下雨。在國內特別難避免的就是下雨,尤其夏天,隨時隨地都可能下雨。但是中東就保證夏天是滴雨不下的,而且真的是一天陰天都沒有。後來確實很喜歡去中東。我喜歡地中海式氣候,當然南歐也是這樣的氣候。只是當時申根簽證沒有中東的很多簽證好辦,而且歐洲古蹟變化比較慢嘛,先把那個容易有變化的地方看了,儘量為它們留下記錄。

在國內也會有類似搶救性的工作,哪兒要大量拆那個城區了,就會去搶救拍一下。去年也搶救過幾個地兒。

北青報:看到你書裏寫喜歡伊本·白圖泰的遊記。

劉拓:對。主要是他真的去了很多地方,範圍廣,基本遍及所有伊斯蘭世界國家。而且他那是在700年前,好多他當年的路線現在是無法複製的。而且他的記述特別客觀科學,對地理信息、數據這些特別敏感,這跟我的興趣有點像,比如着重於從一個地方到下一個地方怎麼去,比如大馬士革清真寺長多少步、寬多少步,宣禮塔有多高等。這是很多他的同時代人不會注意的。 採寫/本報記者 吳菲 供圖/劉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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