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兒童”這一命題,現代啓蒙思想家們如盧梭、叔本華、尼采、魯迅等,都先後關注過。經其倡導,人們逐漸認識到,兒童不僅是成年人的附庸,他們本身所藴含的自然天性具有一種啓蒙性內涵,能夠抵禦現代性異化。與哲學家、文學界形成對照的是,史學界對這一話題的學術積累卻相對薄弱,直到20世紀,兒童史才進入研究範疇,而國內成系統的專門研究仍然匱乏。
從王子今新近出版的《插圖秦漢兒童史》一書中,我們首先發現“秦漢兒童”命題之巧妙。秦漢乃大一統帝國的初創期,兒童則為個體生命的初始狀態,二者在“初生”含義上重疊相通。該書通過這一特定歷史時期的兒童,輻射其所生活的社會空間與時代精神,為其賦予了更深厚的社會、文化與思想含義。
依據秦漢時期人們的認識,本書所定義的“兒童”與現代人所指不同,泛指未成年。書中的10個專題:《“宜子孫”理想》《“嬰兒”“嬰女”命運》《兒戲:遊藝生活》《蒙學》《兒童勞動與勞動兒童》《社會犯罪、社會災難、社會動盪與受害兒童》《社會上層兒童生活》《“小子軍”與少年吏》《民間意識中的“小兒鬼”》《神異的“童男女”》,涉及被拓寬年齡段的研究對象的不同生命狀態及各方面社會活動。
在研究方法上,這部書成功運用圖像學於史學研究領域。它從細節切入,結合文獻資料與物質文化資料展開研究,並透過所關注的對象,發掘其背後所藴含的豐富社會生活信息,於靜默中勾連思維遊蕩穿行的蹤跡,復原出曾被歷史煙塵遮蔽湮滅的秦漢人生活圖景。
《兒戲:遊藝生活》這一專題,囊括、考辨了漢代兒童的多種遊戲類型。考證“掩雀”時,列舉並解讀了多幅畫像石、畫像磚圖像,細緻生動;考證“六博”,除聯繫圖像、實物資料,還談及這是兒童與成人共享的遊藝形式,從而聯繫到古羅馬共有的文化現象,視域遼闊;考證漢墓所出的玩具衣,也辨析了它與所謂“冥衣”的區別,予以正名。
史料功底深厚詳盡固然是王子今一貫的治學特點,但能以出人意料的視角觀察、思考史料,更閃爍出性靈之神采。當諸如兒童的出生、醫療、遊戲、教育、勞動等一系列大命題被分解為各個小的問題點,再以一套考證嚴謹、邏輯縝密的論述分析之,讀者被帶引着,一點點拂去歲月的迷霧、觸摸到歷史褶皺裏曾被隱去的細節,有醍醐灌頂之感;而從政、立功等顯示出超齡天賦的特殊個案,與其迫於生計的勞動、夭折、因客觀環境或政治鬥爭而受害的苦難書寫,不僅如實反映當時的社會狀況,為讀者提供多個審視維度,還在古今對照中,體現出現代社會較之古代的文明進步。
尤具感染力的是作者個人的生命體驗與歷史人物產生共鳴共情。比如引用文獻記載中趙氏孤兒、長平之戰後被遣返趙國的240名小弱者的悲劇故事,加以秦陵兵馬俑中的少年士兵俑、敦煌馬圈灣漢代烽燧遺址出土的兒童鞋履等實物資料的印證,再借用“傷夭”“悼夭”主題的漢賦作品、西方心理學家如榮格著作對兒童苦難的解讀等,讓人更加深刻地體會到當時人何以有“人生幾何?譬如朝露”之感慨。
該書不僅以成年人眼光考察兒童史,也反轉從兒童的視角出發打量周圍的世界,此為書中另一亮色。以最後《代結語》為例,作者以開放的形式,追溯秦漢社會的“童心”觀察,抓取“童心”中好奇、親近自然、留意細節等方面的心理特徵,印證了當時時代精神所體現出的這些特點,文心之新妙,不可不嘆。(李重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