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點燃”的法蘭西:華人眼中的法國騷亂

被“點燃”的法蘭西:華人眼中的法國騷亂

街道漸漸恢復了正常,清潔工將地面上的玻璃碎片清掃乾淨,“街上的狼藉已經消失了,但人們心中的狼藉將長久存在着,對很多被打砸的商鋪來説,需要付出很長的時間成本才能恢復營業,法國的工期長,有的商鋪可能要四五個月才能等來新玻璃。”他説。

被“點燃”的法蘭西:華人眼中的法國騷亂

7月4日,巴黎市中心,有店鋪正在裝防護網。受訪者供圖

文丨新京報記者 周思雅 李冰潔

實習生丨鄒冰倩 王艾琳 程冉

編輯丨陳曉舒

校對丨翟永軍

本文5690字 閲讀11分鐘

7月5日,當陳哲宇重新走在巴黎市中心的街道上,他發覺了這裏與過去的不同:一些大的商店玻璃櫥窗處,安裝了一整面的防護網,香榭麗舍大道也罕見地擺上了成排的鐵欄杆。

在路過盧浮宮附近的一條商業街時,他注意到,一家百貨商店外停了三輛警車,另一家服裝店則在店面外鋪上了防護的木板,“警察巡邏的力度比平時要加大很多。”

據《環球時報》報道,當地時間6月27日8時20分左右,在巴黎郊區上塞納省的南特雷(也譯作“楠泰爾”)地區,一名17歲少年駕車被兩名警察攔停令其接受臨時檢查,但司機沒有停車,警察便開槍射擊,司機胸部被擊中,最終不治身亡。

事發當晚,南特雷地區爆發一系列抗議活動,抗議者點燃汽車、垃圾箱等,堵塞街道並燃放煙花襲擊警方。隨後,騷亂波及法國各地。《北京晚報》報道,當地時間6月29日晚,一輛載有中國遊客的大巴在法國馬賽遭到騷亂者襲擊,數名遊客受輕傷。

7月4日,法國總統馬克龍與多名市長在愛麗捨宮召開會議。他在會議上稱,法國騷亂“高峯期”已過去,但仍要保持謹慎。

多位受訪的在法華人向新京報記者回顧了騷亂時的景象,騷亂給他們生活帶來的影響已經在漸漸減弱,但他們也提到,移民衝突在法國從來都沒有歸於平靜過。

歸於平靜

這是陳哲宇第一次經歷城市裏大規模的衝突事件,他今年25歲,來巴黎生活不到半年時間,居住在位於塞納河右岸的十一區,在巴黎八區一家公司實習,平日主要在巴黎市中心活動。

事態漸漸平息,但陳哲宇注意到,自己住處樓下常常站着一羣街頭青年。這幾天晚上睡覺前,他仍然會將窗户外的捲簾門拉上,“防護措施做徹底一點,會更有安全感。”

住在巴黎二十區的劉詩怡這幾天明顯感覺到,城市恢復了往常的秩序。7月3日,風波發生後的第6天,劉詩怡去了一趟市中心。她發現,地鐵班次比以往減少了些,原先二十分鐘的路程需花費三十幾分鍾。少數一兩條街道上仍有未被清理的被燒燬的汽車框架,一些商店櫥窗被砸後濺出的玻璃碴兒散落在馬路上。除此之外,人們正常地在街道上行走着,劉詩怡覺得,若是不仔細觀察,很難發現衝突留下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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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街道上被燒燬的汽車。受訪者供圖

與劉詩怡不同,生活在此次事件發生地巴黎近郊南特雷的錢寧寧,持續見證了市郊夜晚發生的衝突。而直到事件過去後一週,錢寧寧住處附近依然是過去幾天衝突留下的痕跡:被燒燬的車輛和垃圾桶,公交和電車站牌被破壞,碎玻璃滿地。週末清理房間衞生時,她在窗台附近擦出了大量深灰色的塵埃,她推測,那是過去幾天街頭建築物燃燒後飄上來的灰。

24歲的小文實習所在的公司,距離17歲少年內爾死亡的地點不遠。7月5日,她回到公司上班,公司附近許多銀行、藥店的玻璃櫥窗在衝突中被砸碎,如今用一塊塊木板代替玻璃櫥窗,一些建築物的牆體仍有明顯的黑色焚燒痕跡,也有公寓的大門玻璃上出現了許多裂紋,被人們用白色膠帶暫時貼補上。與建築物留下的痕跡形成鮮明反差的是,地鐵站恢復了過往的熱鬧,“外面建築物之前燒得那麼嚇人,而地鐵站里正常上下班的人很多,大家的表現都很淡定。”

相比其他華人,生活在法國東南部城市格勒諾布爾的店鋪主付強則顯得憤怒和悲傷。他在格勒諾布爾市中心最繁華的區域擁有一間美甲店和售賣亞洲快餐的餐飲店。為了應對這次騷亂,他花了幾百歐元購買木板,安裝在自家店鋪的玻璃櫥窗上。而騷亂最嚴重的6月30日,他被迫提前關門,當天便損失了上千歐元的營業額。

第二天,格勒諾布爾的街道漸漸恢復了正常,清潔工將地面上的玻璃碎片清掃乾淨,“街上的狼藉已經消失了,但人們心中的狼藉將長久存在着,對很多被打砸的商鋪來説,需要付出很長的時間成本才能恢復營業,法國的工期長,有的商鋪可能要四五個月才能等來新玻璃”,付強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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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玻璃櫥窗的工期長達四五個月,法國商鋪拿木板應急。受訪者供圖

“應該是有什麼事發生了”

錢寧寧第一次意識到有衝突發生,是在6月27日。

當晚,她聽到公寓外頭有煙花聲,起初,她以為是有人在慶祝活動。但緊接着,外頭出現了混亂和喊叫的聲音,又有重物打擊和墜落的聲音。錢寧寧跑到陽台上,發現附近的鄰居也都聚在陽台上,“遠處時不時能看到火光和煙花照亮天空的景象,當時我才意識到,應該是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第二天,錢寧寧看到新聞報道了17歲少年死亡的事件。

6月28日,錢寧寧正常上班,直到下班回家時,在家附近看到街邊出現越來越多的抗議者。有些是成羣地騎着摩托車,有些則在街巷裏四處跑,隨手推倒街邊的垃圾箱,或是合力砸破路上的公交車車窗。也是從這晚開始,錢寧寧看到有大批武裝車輛停在馬路上,她估摸着,當晚可能有聚集的示威活動,便加快腳步往家趕。

法國當地時間6月29日,事態被推上了高潮。據人民日報海外版報道,法國警察射殺少年事件持續發酵,連續多日在全國引發騷亂和暴力事件。當地時間6月29日至30日夜間,法國多個城市在實行宵禁的情況下,共有875人被逮捕。全國共發生起火事件3880起,2000輛汽車被燒成廢鐵,還有492座建築物受損。

6月29日下午,錢寧寧所在的公司給所有員工發郵件,稱“騷亂和衝突”正在附近發生,提醒大家注意安全。晚上九點,錢寧寧推掉了同事的聚會邀約,由於電車停運,她選擇了步行回家。路上,行人們都是匆匆趕路的模樣,不斷有街坊提醒她“趕緊回家”。

“這個季節巴黎天黑得晚,晚上九點還是白天的模樣。我晚上十點到了家,十點半天色才漸漸暗了下來。”回家的路上,錢寧寧看到了三四輛被燒燬的車,路上四處是被推倒或是被點燃的垃圾桶,“基本上所有的公交站台,包括電車的站台玻璃都被打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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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街道上被燒燬的電車。受訪者供圖

到了晚上,錢寧寧感覺到事態明顯升級了。街上傳來越來越多的叫嚷聲和煙花聲。“我當時都不敢去陽台。樓底下不斷有人放煙花,有人在燒垃圾桶和汽車,就在我家樓下。煙花直衝着我家陽台,也把我嚇了一跳,緊接着有大批的警察趕過來。”

錢寧寧説,放煙花的人羣大部分是邊走邊跑,手上拿着類似“沖天炮”的煙花棒。這羣人身形看上去普遍很年輕,大部分都戴着黑色帽子,臉部用黑色圍脖遮擋着。而警察們一部分開着警車和裝甲車,一部分手裏拿着電棒和盾牌。

空氣中瀰漫着硝石的氣味,還有物體燒焦的氣味。錢寧寧記得,6月29日晚上,衝突相比前兩天持續得要更久。“從晚上大概12點開始,到凌晨兩三點鐘,外面一直有比較大的動靜,各種砸東西和煙花的聲音,還有叫喊聲。”

事態蔓延

生活在巴黎市中心的陳哲宇説,相較於新聞和社交媒體上看到的巴黎市郊和其他城市打砸搶燒的混亂,巴黎市中心的情況要輕微許多。陳哲宇記得,6月30日一早,自己下樓時看到了路旁有一輛被燒得只剩下框架的摩托車,“除此之外,巴黎市中心挺正常的。風暴眼一直集中在事件發生的巴黎市郊周邊。最緊張的那兩天,巴黎市中心也沒有出現太混亂的情況,交通也沒怎麼受到影響。”

但事態在巴黎市郊蔓延開來。據新華社報道,法國總理府6月30日下午宣佈,政府決定取消全國所有大型活動,以應對持續蔓延的騷亂。法國總統馬克龍當天表示將採取一切措施維護國家秩序。

自事態升級後,劉詩怡連着四五天沒有出門。每天十一點入夜後,她在家中能聽到街上傳來越來越多的騷亂聲,有鐵棍敲打電線杆或是敲擊店鋪鐵門的聲音。劉詩怡從住所陽台往下看,時不時有穿着黑衣服的人,十幾個人,聚成一團,點燃煙花對着警車噴放,“他們也會把垃圾桶點燃,放在十字路口,把來往的車輛攔住。”

付強記得,法國東南部城市格勒諾布爾的大規模騷亂開始於6月30日傍晚。在騷亂開始之前,當地商鋪老闆們都收到了市政府打的“招呼”,提醒大家提前關門。

據北京日報報道,法國內政部長達爾馬寧表示,6月30日晚上至7月1日凌晨,各地騷亂嚴重程度“減輕了很多”,但暴力事件仍在發生,許多店鋪遭劫掠。法國政府已經在全國部署了4.5萬名警察和憲兵應對騷亂,還部署了裝甲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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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勒諾布爾街頭被砸壞的玻璃櫥窗。受訪者供圖

騷亂髮生時,付強擔心自己的店鋪被砸,獨自一人從住處走到了店鋪附近查看情況,“當時,街頭已經有一些年輕人聚集起來了”。付強説,聚集的人羣大多是年輕人,樣貌多在20歲以下。“我一邊走一邊看街上的情況,觀察他們看我的眼神。後來發現他們根本不關注我,眼睛都在看搶來的鞋,拿着一兩個鞋盒從我身邊跑開了。”

付強説,他看到聚集的人羣在行動之前先放了鞭炮,繼而開始沿街砸碎店鋪的玻璃。他在自家店鋪的玻璃櫥窗內部加裝了木板,因為是飯店,沒有值錢東西擺在外面,“運氣好,店鋪沒有被砸。”

“當天的騷亂一直持續到凌晨三四點鐘”,對付強來説,這是他在當地遭遇過的最嚴重的一次騷亂。

“大部分華人還是會繼續做自己的事情”

從小生活在巴黎市郊的華人陳威一直關注着這次事件。這次的遊行示威活動在陳威的記憶裏是過去二十年中規模比較大的一次,但在他看來,遊行示威在法國時有發生,他對此“不算太驚訝”。

身為居住在法國的中國移民,陳威覺得,自己對這次風波中提及最多的“法國移民衝突問題”感受並不強烈。陳威從小在巴黎市郊長大,在他的印象中,自己所住的社區有許多“移民二代”“移民三代”,但在日常生活中,鄰里之間不會強調彼此的移民身份,也不會給某一户居民貼上移民的標籤。

鄰居中有許多是從北非地區和越南移民到法國的,通過日常聊天和歷史課,陳威瞭解到大部分移民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以殖民地避難的方式抵達法國。而作為同一棟樓的鄰居,陳威覺得,大家會有一種聯結感。“如果來了新的住户,大家會主動交流,甚至會送禮物,歡迎新鄰居入住。”

陳威説,小時候居住地附近華人不多,鄰里之間都很自然地玩在一起。大家雖然膚色和樣貌截然不同,但都説法語,一起在樓下踢足球、騎自行車,彼此之間沒有隔閡。“除了他們偶爾聊起,是父母或爺爺輩移民來到法國,能判斷他們是第幾代移民外,大家基本不會談論更多關於移民的事情。”

而在陳威的成長過程中,他覺得自己也並沒有因外來移民身份而遭受到不公待遇。陳威説,由於法國的移民羣體眾多,學校里老師甚至會主動觀察,注意到有被排擠的學生時,老師會主動提供幫助和輔導。

但隔閡仍有發生。陳威發覺,隨着年齡的增長,大家逐漸意識到自己的移民身份。而北非地區移民們的共同點更多,彼此之間的來往和交流也就慢慢變多。“有很多北非地區的移民二代、三代,雖然不是結幫,但是會產生歸屬感。移民二代或者三代本來也都是在法國出生長大的,後來經歷不同的教育和環境,漸漸開始和其他種族的羣體產生一些隔離感。”

陳威説,偏見和隔閡常常發生於不同區域之間,與所居住的區域和環境有關。通過口口相傳,大家會對經常出現問題的某些區的印象不太好。“大家也會盡量不想產生偏見,但是説到底,還是不可避免地會產生一些不同的看法。”

錢寧寧所在的公司有不少員工是來自摩洛哥、突尼斯等國家的移民,她發現,在日常工作中,大家都會避開討論移民的問題。“其實關於移民和種族,在法國一直是比較嚴肅、敏感的話題,法國人從來不會主動討論這些。特別是當團隊有外國人的時候,大家會更小心。”

在陳威的觀察下,同樣作為移民羣體的華人,往往不會和衝突事件有太多關聯。“當發生衝突和混亂時,大部分華人還是會繼續做自己的事情。”陳威説,法國的華人大部分有自己的生意,像退休年齡上升等政府的政策對他們的影響不會太大。“大部分華人跟這些罷工、遊行都不太相干,遇到類似的衝突事件,華人往往選擇避開,然後繼續正常生活。”

錢寧寧也説,“華人不會是選擇激烈鬧事的那種羣體。可能是受到文化的影響,大家想的還是以保證自己的人身還有財產安全為重,所以可能很多時候受了委屈是不太敢發聲的。”在她印象裏,法國的華人羣體性格普遍比較温和,整體的形象也比較平和,基本不會參與到類似的遊行示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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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9日晚,錢寧寧家附近的街道發生了衝突,垃圾桶被扔在路中央。受訪者供圖

“習以為常”的風險

錢寧寧是2021年到的巴黎。她感覺,巴黎的遊行示威很多,前陣子法國憲法委員會批准了馬克龍政府提出的養老金改革法案,將法國最低退休年齡提高兩年至64歲。這項改革法案爭議較大,隨後在全國範圍內引發大規模抗議活動。“但大部分示威都不能被稱為‘暴力的遊行示威’,都是相對比較平和的,沒有暴力行為,也會在特定區域進行,會有警察和憲兵的保護,對日常生活的影響基本不大。”錢寧寧説。

小文發來的一張圖片顯示,位於公司附近的一條街上,街的一側是身穿黑色衣服的抗議者,另一側是嚴陣以待的警察,而一位身穿白色衣服的市民則坐在街中間的座椅上旁若無人地吃着三明治。小文覺得,對沖突“習以為常”的行為很有法國特色,也説明了衝突幾乎成了法國居民的某種“日常”。

遊行抗議活動給小文的生活沒有帶來太大的影響,除了巴黎市郊的公共交通變得緩慢,小文選擇了居家辦公,不少商店到了傍晚提前閉店以外,生活仍是照常進行。但過去一週,她一直處於不安的狀態,“事情發生後,我出門去附近超市的途中,也會一直擔心突然有事情發生。現在如果要晚一點回家,我會戴帽子戴口罩,把自己儘量捂得嚴實一點。”

而在巴黎生活更長時間的錢寧寧,則顯得更淡定,“隱患一直存在,但是當你掌握了哪些地方比較安全,不要去不安全的地方,就基本可以把風險降到最低。”

陳哲宇也有自己在法國安全出行的準則:絕不踏足人們認為“較危險”的區域,如果必須要去一些“不那麼安全”的區域,會選擇儘量在白天出行。在陳哲宇看來,許多衝突有各自的歷史原因,而自己能做的,是在日常生活中儘量避免討論敏感話題,保護好自身安全。

(應受訪者要求,陳哲宇、劉詩怡、錢寧寧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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