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大先生潘際鑾一家子

由 慕容亦凝 發佈於 休閒

1992年秋,楓葉火紅,柚果金黃。

江西省瑞昌縣西門口外有片風景清幽的山地,此刻,夕照晚霞將秋的山地渲染得豔麗輝煌。潘氏三兄弟和小妹佇立於剛修葺一新的墓碑前,舉行了虔誠的祭祀儀式。先祖潘秀川、先父潘鳳林和先母陳翠珍的三副骨灰盒已靜靜地安葬於家鄉的紅土地裏,魂歸故里,後人終實現了先人的夙願。遙想54年前,日本鬼子的鐵蹄蹂躪家鄉,潘家全家離鄉背井逃難到大西南,先祖歿於昆明齊家村。母親則在1944年逝於重慶城區中央醫院。幸而父親的晚年還享受了天倫之樂,跟着兒孫在北京安度晚年,1971年病逝於北京清華園。潘氏家族百年蹤跡漂泊東西走南闖北,已故的老人都只是名不見經傳的普通人,他們的人生經歷也只是中華民族滄桑百年大背景中的小故事,但恰恰是他們培育出的後代,在中國科技發展的歷程上,一次次閃耀出生命瑰麗的光華。

潘際鑾是三兄弟中的小弟,這一年六十又五。人較清瘦,但身材仍見挺拔;白皙的臉龐上架一副寬邊近視眼鏡,一派儒雅的學者風範。他的頭銜多多:享譽海內外的焊接專家、清華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中科院院士、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委員、中國機械工程學會副理事長、秦山核電公司顧問、《中國機械工程》雜誌主編……如此多的桂冠集於一身,已讓人目不暇接,他自己也沒想到的是,應江西省省長吳官正的誠邀,受聘為南昌大學校長!任重道遠,必須在紅土地上創建211重點建設大學而再造輝煌!

二哥潘際炎亦頗負盛名。他畢業於清華大學,是中國第二代橋樑專家,可稱為茅以升的後繼人之一。早在20世紀60年代,二哥與小弟就聯手於成昆鐵路創偉業。其中建成了44座栓焊鋼橋,這一壯舉結束了中國近百年鉚接鋼橋的歷史。眼下,任職鐵道部鐵道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和博士生導師的他,再一次在三弟的支持下,在九江長江大橋的栓焊結構技術史上更上一層樓。

九江長江大橋——是他們家鄉的大橋。九江,距瑞昌不過百里,是他們父親早年供職所在地。1927年12月24日,三弟潘際鑾就呱呱墜地於此。而長兄潘錫奎在九江考上浙江大學,並撩開了神秘婚姻的帷幕……因而,此地此時的祭祀,便於莊重肅穆中又飛揚起生命鏈條環環相扣的激越。

長兄潘錫奎亦非等閒之輩,其專長是無線微波通信。抗日戰爭時期,由他指揮架設了昆明到緬甸的重要通信工程;抗戰後期,被國民黨政府派到越南當了四年電訊總顧問;新中國成立後,曾任南京郵電學院副院長,是郵電系統資深權威教授。

一家有一丁出類拔萃,是謂名門;三兄弟皆為當代科技名流,誰能不折服於瑞昌潘氏家族?讓人感嘆並震驚的還有潘氏兩姊妹,亦是巾幗不讓鬚眉的姊妹花。小妹潘際華畢業於北京醫學院,任北京復興醫院副主任大夫、口腔科主任。大姐潘際和已故,因家庭貧窮長期輟學,可到30歲時卻仍然考上了天津大學,生前任湖南長沙黑色金屬礦山設計院高級工程師。潘氏兄弟姊妹的下一代也個個學有所成,無論是在海內外工作,都從事科學技術研究。

瞧這一家子!

沉甸甸的金秋是收穫的季節。夕陽給山地塗抹上濃豔豐富的色彩。他們緩緩地離開山地,鬆軟的紅土地上留下了他們一行行深深的腳印,潘氏後人無愧於祖輩父輩。百年前他們潘家在這裏繁衍生息,那時,是極普通的耕讀之家,熱愛土地也摯愛讀書,一代又一代。然而,在20世紀初,小夥子潘鳳林遭遇一樁富有傳奇色彩的婚姻後,潘氏家族走出了瑞昌山地,去到租界地九江,潘氏家族的命運便與潘鳳林的職業鐵路工——那通向遠方的軌道結下了不解之緣。

或許,潘氏家族的命運交響曲更與潘際鑾的專業有緣。因為焊接,不是稍縱即逝的流星,不是瞬間瑰麗的風景;焊接,是一次次生命的忘我奉獻的燃燒。一次次成功的焊接,留下的是一次次完美無瑕。

梅花香自苦寒來

青年時期的潘際鑾(圖片來源:中央廣電總枱中國之聲)

1937年,中國人難以忘記的歲月。

天津失陷。南京大屠殺。九江在風雨飄搖中。

逃難。逃難。逃難。

百姓們扶老攜幼擁向碼頭輪船,擁向南下的火車,或挑着籮擔拖兒帶女步行南下……

在南潯鐵路九江站供職的潘鳳林直到最後的日子才挈婦將雛擠上了開往南昌的最後一班火車。“哐當”一聲,火車沉重地開動了,祖父卻突地撲向窗口撕心裂肺地喊道:故土難離呵——一家三代十餘口人皆淚流滿面,這是“國破山河在”的蝕骨銘心的記憶。

潘家從南昌到泰和,再輾轉往廣西再到雲南昆明,捧着鐵路飯碗的潘家也一樣全是徒步流亡!

食宿無着,瘟疫流行。天空時有日寇膏藥旗飛機俯衝掃射,晝夜常遇出沒無常的土匪。十歲的小際鑾途中不幸染上了傷寒症,高燒、腹瀉,小小年紀的他骨瘦如柴,連挪一步的力氣都沒有了。其時,大哥已隨流亡大學而行;肩負全家重擔的父親二話不説,將他駝在背上趕路。一天,全家粒米未沾,小際鑾分明聽到父親粗重無力的喘息,奄奄一息的他掙扎着要下來自己走,可父親雙手鐵鉗般箍緊着兒子的雙腿,父親説:兒子,你爸行!父親突然扯開嗓子唱起了京劇《楊門女將》!不錯,平日裏父親只在松閒快活的時光唱京劇,可此時此刻,父親卻吼了起來!就在這一刻,小際鑾真正地長大了,他懂得了什麼是“剛毅堅卓”!百折不撓的意志和毅力永不丟!中國不會亡!

一家人備嘗艱辛,總算抵達了昆明。小際鑾也是死裏逃生,慢慢恢復過來。可等着他們的是飢餓和失業,原本讀書上進的兄弟姊妹只有先後失學。大姐已17歲了,卻只有眼睜睜看着大學錄取通知書卻無緣入學,她跟着母親做家務、攬零活幫襯全家,盡力支撐二弟三弟完成學業。小際鑾見着大姐手撫書本悄悄流淚後,他便也不去上學,就在街頭擺起煙果小攤掙錢養家。母親心痛了:男娃不讀書不行呵,你爺爺臨終再三囑咐萬萬不可荒廢了你們的學業。小際鑾卻不聽,他調皮地眨眨眼,從小攤子底下抽出中學課本説:媽,我這不是在讀書麼?

勤奮自學是潘氏家族的家風。小際鑾在九江讀了一年級後,暑假就拿二哥的算術課本入迷般地鑽了進去。母親便嘆道:你就像你爸。也正是這目不識丁的母親跑到學校,找到校長讓小兒子連連跳級,三年就完成了小學學業!在昆明的艱難歲月裏,小際鑾又憑自學,三年完成了初高中學業。勤奮自學點燃了生命的智慧之火,1944年,16歲的潘際鑾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赫赫有名的西南聯大!在這所茅舍土屋的校園裏,他感受最深的是大師雲集,而每位老師皆認真執教,每個學生髮自內心地勤奮好學的風氣!奮發圖強的精神燃燒在每個人的血液裏!

戰亂、貧窮、飢餓、瘟疫、失學……如影隨形於潘氏兄弟姊妹,少年潘際鑾在災難困苦中成長。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麼?不。老年時的潘際鑾在回憶不堪回首的歲月時,仍動情地説:“不,我以為我的童年是幸福的。在烽火連天飢寒交迫中,我的童年仍感到幸福,因為好的家讓人倍感温暖,讓人倍爭向上!”

熱情如火柔似水

年輕時的潘際鑾和李世豫。(圖片來源網絡)

潘氏家族,有好幾樁奇緣佳話。

先説小弟潘際鑾。

抗戰勝利後,潘際鑾隨清華大學遷回北京。1948年大學畢業即留校,擔任著名工程教育家、機械工程學家劉仙洲教授的助教。兩年後的一個春日,他應邀去到大學同學家玩,這位同學是湖南人。潘際鑾在同學家見到了扎着兩條小辮子的活潑女孩,説話尾音湖南味,哦,湘女。

幾十年後,已當了祖父的潘際鑾仍沉浸在幸福的回憶中,且斬釘截鐵地説:那一天,我是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她的。

嬌小纖弱卻活潑好動如水銀的湘女是南下工作團裏的文工團員。大軍南下時,她從老家長沙風風火火跑出,追隨南下工作團,在文工團裏能唱能跳能演還最能吃苦耐勞!大家都喜歡她,親切地喊她“百靈鳥”。但日子一長,她覺得還得學習,思念渴求升學深造。就又風風火火北上,到京都報考大學。當時借住在遠親家複習迎考。都説湖南人最勇敢。湘人不倒,華夏不傾。青年潘際鑾信了。這個湘女有個氣派的名字——李世豫。當聽聞李世豫是湖廣提督李朝斌的後人時,倒也着實嚇了一跳。那該多勇猛呀!不過,青年潘際鑾更勇猛,他忙裏偷閒,頻頻往湖南籍老同學家跑,卻隻字不談愛情,而是全心全意幫這小湘妹子補課,打的是迂迴戰。蒼天不負苦心人,湘女出師大捷,考上了清華大學。潘際鑾別提有多高興,然而,一個學期還沒讀滿,湘女生病了,病得還不輕,必須休學。第二年再考,考上燕京大學,沒想到,又病了,只有再休學!這到底是怎麼啦?命運之神怎麼一次又一次開這種不太大卻也不小的玩笑呢?

這時,潘際鑾去到哈爾濱工業大學讀研究生,導師是蘇聯專家普洛霍夫教授。這位教授很有個性,外號叫“甩手導師”,他讓你自家去鑽研、去闖蕩。潘際鑾的研究方向是焊接中的熱裂紋問題,這在當時是世界焊接技術中的前沿課題之一,無論是在理論上還是實踐中都有重大的研究價值。然而,前途既無平坦大道,就是崎嶇的小路都沒有,有的是漫山遍野荊棘叢生!王國維曾將做學問比喻為三種境界。第一種是“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潘際鑾説:那只是美學境界吧。“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第二種境界,他倒是結結實實經歷了!為熱裂紋,還為了在京都生病的小湘女。在北國嚴冬寒天凍地的日子裏,為探研熱裂紋,他廢寢忘食;而且還得節衣縮食資助那倔犟好強的小湘女。母親去世後,父親便跟到北京與他一起過日子,父親年逾六十,身體也不太好,他對父親也是牽腸掛肚。就在一個滴水成冰的冬日,他同時收到了老父和湘女的信,原來老父生病,經第三回考試進入北京大學化學系學習的湘女,毅然決然搬進了清華園,為的是方便照顧老人!他將兩封信緊貼心窩窩,窗外是冰封雪飄,可他的心田已然是春天!愛意滿滿。他再無後顧之憂,很快在理論和實踐上都有了大突破!研究生還沒畢業,他便在哈爾濱工業大學組建了中國第一個焊接研究室!隨即他的畢業論文《焊接中金屬的晶間層斷裂問題》得到科研工業界的矚目。普洛霍夫也在他自己的研究論著中列入了潘際鑾的研究成果。1955年潘際鑾返回清華大學,再創建並主持了一個焊接教研室。

第二年,李世豫從北京大學畢業並留校任教,長達6年的戀愛馬拉松終到達終點,兩人喜結連理。

潘鳳林老人也很有個性。無論是擇媳還是選婿,其先決條件就是愛讀書的,因為他自己就是個愛讀書的,當然,這也是他早逝妻子擇夫的標準。潘鳳林年少時家貧,寄居瑞昌南山舅父家,舅父家也不寬裕,哪有錢供他上學。而潘鳳林痴愛讀書,每每幹活經過南山書館旁,他都要作短暫停留,痴立窗旁聆聽當地名師吳瑞臣授課;如若雨雪天無活幹時,他更是忘情“偷聽”,久而久之,引起了吳先生的注意,吳先生與他交談,發現他還真聽進去了,懂了,很是感動,就與他舅父商量,免其學費收了潘鳳林為弟子。更有下灣村殷實之家陳倫蘇先生看中了這個窮孩子,不僅解囊相助,並將長女翠珍許配給他,那年,他僅14歲,卻中了秀才。時值清朝末年,世紀之交,東西文化猛烈碰撞,潘鳳林並不因循守舊,從秀才考入鐵路學堂。畢業後就職於南潯鐵路局,從站長到段長到課長,遇事不苟,廉潔自好,也許正因這正直之秉性,到底與官場無緣,到頭來不過一鐵路職員爾。陳翠珍跟隨他風風雨雨45年,相夫教子、敬老恤貧、任勞任怨。1944年1月,陳翠珍病逝於重慶,臨終前握住丈夫的手,斷斷續續吐出:我,我想跟爸一樣……死後葬回老家……

1940年10月,潘秀川老先生病逝於昆明齊家村,彌留之際,念念叨叨的是:故土難離……故土難離……

潘鳳林皆含淚應允。1971年,八十有二的潘鳳林於清華園去世,念念不忘仍是根之所在!

潘鳳林生前嘆曰:做潘家的女人不容易,可以自身無才,但必須識才惜才,所幸的是下一代硬是個個有德有才!

潘鳳林還做過指腹為婚的愚事。原來他的鐵路學堂的同窗夏君已有個週歲女兒寶賢,當翠珍的肚子剛剛隆起時,兩同窗好友便拉鈎言:若生下男娃,定攀親家。一句定親。當地習俗指腹為婚者切不可青梅竹馬。瞧瞧這習俗,而兩家偏偏恪守。潘錫奎考上浙江大學機電系時,連未婚妻的模樣都沒看清過。這回父親開口,硬逼着錫奎上準丈人家拜訪並報喜,錫奎便扯着小弟同去。誰知一敲門,開門的一年輕女子,見着他們臉一紅,飛也似的進了內室,嘴裏卻嬌羞地説:爸——來客人了!怎麼從未相互看清過的男女在剎那間就能準確判斷出對方呢?錫奎不解。際鑾也好奇。或許,正是這份長久的神聖又純潔的神秘感,讓歷經戰亂分離的男女仍結成了恩愛夫妻。

大姐潘際和的婚戀卻是晚到的好風景。抗戰、內戰時期,潘家離鄉背井、顛沛流離,際和中斷了升學深造之念,可她並不曾抱怨家中有意無意間的“重男輕女”觀念,唉,中國家庭多如此!她雖為失學流過淚,可她心甘情願為這個家作奉獻。兩個弟弟和小妹能讀書,祖父和父母能在艱難的日子裏有笑顏,在她就是最好的慰藉。她的善良厚道聰穎能幹更讓人敬重。她有個女同事馬靄如畢業於金陵女子大學外語系,上海人,心氣頗高,當際和想將馬靄如介紹給自己的二弟時,這位上海小姐立馬信賴地點點頭:阿拉曉得儂,就曉得潘家的人。

1950年潘際和已是30歲的大齡女了,尚未成家!她的三個弟弟卻都已完成大學學業,大弟二弟已有家室,三弟在談戀愛,就是小妹也在這一年考上了北京醫學院。望着青絲中已夾雜着白髮的大姐,弟弟妹妹都深感歉疚,人生中的黃金歲月,青春的十年就這般流逝了,伴隨大姐韶華永恆的是件陰丹士林布旗袍!大姐笑笑:我什麼都會比你們晚,但不會沒有。她重新撿起書本温課,終考上了天津大學。弟弟妹妹自是全力資助自強不息的大姐。後來在他鄉遇上了同鄉鄔敦煌,這位氣象專家瞭然大自然更懂得世間冷暖,很快際和也擁有了可心的小家庭。

冰心一片在玉壺

大有大的難處。

大家族常有跌宕起伏峯迴路轉的眾多故事和盤根錯節勾心鬥角、恩怨糾葛的無數矛盾,潘氏家族卻沒有,只見單純和諧,何故?潘際鑾説:家族不和,作怪的是金錢名利。名譽、地位、金錢可能會是奮鬥的結果,但決不會是奮鬥的目標。我還是信奉孟子的這幾句話: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這也應當是家族、家庭的支柱。

1959年,清華大學自己設計建造我國第一個核反應堆,指派32歲的潘際鑾率領一支由教師、工人和學生組成的隊伍,承擔反應堆設備的焊接任務。反應堆主要建築物共8幢,包括17種工藝系統,幾百台精密儀器設備,幾千套電氣與機械部件及20多萬米管線!其中放置堆芯和高純冷卻水的鋁製大水池,容積50立方米,深達8米!為了杜絕放射性水的泄漏,對這龐然大物只能採用特殊的氬弧焊接技術,這在當時國內是沒有先例的,在國外也屬罕見!於是多少個連續作戰的日日夜夜,多少個焦慮困惑緊張無望的時刻,老父妻子女兒兄弟姊妹全都不能放心上,是的,不容一絲一毫的分心!得全家老小的心都想着他,向着他……終於奇蹟出現了!足足有兩層樓高的鋁質大池子幾千米焊縫經X光檢驗,無一氣孔!潘際鑾改進的氬弧焊接技術走在了世界的前列!全家人懸着的心終於放了下來。要知道,稍有不慎則造成核泄漏的災難性後果!

20世紀60年代,潘家二哥三弟在成昆鐵路上的成功合作是求進,也是經受名利的考驗。他們完美合作的結晶至今仍屹立於山谷河道上造型恢宏結構精密的座座橋樑。為此,二哥獲得了國家科技進步特等獎,但兄弟倆追求的是求知、創造和奉獻,決不狹隘地凝固在某一個終點上。美越戰爭時二哥被派往越南任橋樑專家,在中越輸給神經線上設計了一座關鍵橋,美機轟炸數百次仍巋然不動。越南主席胡志明親自授予他國家勳章!

非常歲月中,潘氏兄弟姊妹無一不受到衝擊,但沒有一個家庭出現感情裂紋。三兄弟皆是學工的,無數次殘酷批鬥後將他們趕到工廠勞動改造,他們都很樂觀,權當科研的廣闊實驗地。潘際鑾被趕到清華大學校辦工廠時,他一見到電焊弧光,眼睛就亮了,“放虎歸山呵”!他從未停止過電焊研究。20世紀70年代初他早於世界上十年便創造製作出了一種新型逆變式電焊機!1980年他出席在日本召開的“80年代焊接研究國際討論會”,他的論文《控制電焊弧的新方法》受到與會專家的高度關注,瑞典一家公司立即與我國簽訂了引進這項技術的合同,這是中國焊接工程界第一項出口技術轉讓。在我國、歐洲及美國申請了專利,並榮獲中國國家科技發明一等獎。這一年,潘際鑾當選為中國科學院院士、學部委員。1987年在秦山核電站的建設受到國際上的阻撓和反對時,潘際鑾毅然決然出任顧問,親臨一線,解決了工程的關鍵問題後,功成身退且分文未取。

潘家不拜金。抗戰勝利那年,大哥錫奎被當時的政府派到越南當電訊總顧問,這可是越境的“接收大員”,同去的多中飽私囊,急咻咻滿載而歸。而他,在越南一待就是4年,只是踏實做事。歸來時兩手空空。因車輛在途中出了故障,他還徒步百餘里,他自己笑説:若是錢財多反倒麻煩了,真是幽它一默。全家老少也覺得很自然呀,老父説:你若是發大財歸家,那就不是潘家的人了。

到20世紀90年代,潘氏家族事業興旺如日中天,新的一代也在科技項目領域嶄露頭角。潘際鑾大女兒潘晶夫婦在德國留學,二女兒潘熒夫婦在美國,二女婿工作在美國田納西州國家橡樹林研究院,這屬美國核能中心。第五代也前前後後成長於人世間。潘氏兄弟姊妹亦到了含飴弄孫、蒔弄花草、頤養天年之時了。

至1992年秋,潘氏祖父輩魂歸故里,潘氏兄弟又在九江大橋立豐碑,潘家圓夢了。

然而,潘家的故事又掀新高潮,譜寫出新的重彩華章。

年逾花甲再創輝煌

1993年以前,江西被譏為無全國重點大學、無博士點、無學部委員的“三無”之地!必須改變江西高等教育領域的落後面貌!新的南昌大學得快速力爭上國家的“211工程”——成為21世紀全國100所重點建設大學之一!誰來當校長?吳官正省長三顧茅廬,請清華大學教授潘際鑾出山。

去不去?潘際鑾的思想激烈衝撞着。應該正視的是這意味着從科研教學向行政管理的轉移,要付出很多很多,同時,還要失去很多很多。責任實在太大太重大,而且,最根本的是,他已經65歲了,人生七十古來稀。歲月不饒人是大自然不可抗拒的規律呵。然而,他的心拒絕不了鄉音鄉情鄉戀的殷切召喚。妻子李世豫懂得他的心,1993年4月杜鵑花漫山遍野怒放的時候她陪着他去到南昌實地察看,故鄉人熱切企盼潘際鑾上任的渴望溢於言表!他終於下了決心:我來。

3年後,南昌大學順利通過了國家“211工程”預審,成為全國100所重點建設大學之一。

3年,究竟是短還是長?潘際鑾覺得複雜難言。這期間,僅僅半年就取得了博士點零的突破,真叫人狂喜。從嚴治校實行“三制”招致壓力和非議叫人沉重,大刀闊斧加細緻入微終實現貌合神合帶來的安寧和諧。“文理工滲透、學研產結合”,辦學模式的推行活躍了校園內外氛圍。難得有這麼一個閒暇的傍晚,李世豫教授親自掌勺炒了兩個蔬菜,熬了一鍋加奶粉和蜂蜜的玉米粥,全家老小吃得挺舒服。潘際鑾就喜歡喝這種玉米粥,或許這裏邊也有中國南北飲食文化乃至世界東西飲食文化的碰撞交融吧。興致來時他也愛跟夫人淘氣。3年下來他那蘇格拉底式的額頭快成了不毛之地,而他的雙腳幾乎跑遍了江西所有的地區,為了辦學!李世豫自是心疼,他卻自信地説:這證明我身體的所有零件沒毛病嘛。但過度的勞累終叫他患上了腰椎間盤突出的毛病,他不得不卧牀,卻也靜養不成,躺着也得勞心勞神,他仍堅信病是可以在工作的“動養”中得到緩解的。慢慢地他又起來了,李世豫教授忙碌地整理着各種文件報告,小推車裏一歲多的小孫孫望着他笑得甜甜的,張開雙手像要他抱抱,也許,他真該閒下來靜享天倫之樂了。可是,不行,許許多多的事情還得找他,許許多多的人還要見他,而他,也實在放不下南昌大學這個大家庭!

我們是否可以説,這經驗和精神是孕育自潘氏家族的家教家風呢?回首潘家百年之路,人們會有何感悟呢?

有人説:成功的輝煌出自坎坷、磨難和百折不撓。

有人説:人不能沒有夢,家族不能沒有夢,而創造、奉獻方能圓夢。

有人説:博學多才還要加上善良寬容,小家大家方有凝聚力和上進心。

有人説:平淡從容最是真。

有人説:説到底,還是綠葉對根的情意。

1997年6月22日胡辛於南昌大學青山湖北區

胡辛,中國作家,南昌大學教授,代表作品有《四個四十歲的女人》《薔薇雨》《陶瓷物語》《彭友善傳》《聚沙》《瓷行天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