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岡100”行動計劃中有一句話引人深思，應對老齡化挑戰，“要建立一個讓個人和社會都快樂的機制。”
隨着人均壽命不斷增加，“100歲也常見的時代”或許不再遙遠。如何創造一個“能從容變老”的未來？理想中“人生的黃昏”又是什麼“顏色”？......在世界人口老齡化的大背景下，這不僅是一道個人選擇題，也是一道社會選擇題。
最新數據顯示，日本65歲及以上老年人口多達3640萬，在總人口中所佔比例高達29.1%，創歷史新高。其中，百歲老人已經超過8萬人。
作為日本最宜居的城市之一，九州地區最大的城市福岡市正在嘗試給出自己的答案。近年來，福岡市在老齡經濟支持體系、社會支持體系和公共政策選擇等方面進行了積極的探索實踐，提出了一個具有雄心的目標——到2025年，創建一個着眼於“100 歲人生”的健康社會發展模式。
享受100歲的“野心”
100歲的生活，可以有什麼樣的色彩？
在福岡市一家養老院裏，118歲的田中力子代表着一種答案。她的人生目標是活到120歲。此前，田中已經被吉尼斯世界紀錄認定為“全球在世最長壽老人”和“全球在世最長壽女性”。她通常每天早上6點起牀，保持着有活力的生活節奏：做廣播體操、解數學題和下棋，還像年輕人一樣喜歡巧克力和可樂。
作為福岡市的“長壽名片”，這位全世界年紀最大的老奶奶常常收到人們的驚歎與祝福。事實上，福岡市一直被認為是日本最適合養老的地方之一，在有關世界宜居城市的多個調查中常常榜上有名。近日《福布斯》雜誌評選“2021年全球生活方式最健康的城市”，福岡市位列全球第七位。
世界最長壽老人田中力子慶祝118歲生日。 本文均為GJ圖
往返中日之間的建築設計師金清源在福岡生活工作近10年。在他看來，那是一個與自然和諧相融、城市功能發達的宜居城市。他計劃在福岡市西邊一個有山有水的地方，建造理想中的家來度過晚年：車站下來幾分鐘走到家，再走幾步可以看到海邊。
他注意到，當地具有活力的長壽老人在不斷增加。截至今年8月，福岡市總人口超過162萬人，其中老年人口約為63萬人，100歲以上的老人有1500多人。這有令人鼓舞的一面，但同時也是老齡化社會的一個鮮明註腳。儘管福岡市是日本近年來人口增長曲線罕見上揚的幾個城市之一，但難以迴避的老齡化進程帶來的一系列問題已經清晰可見。
事實上，全日本都面臨着深度老齡化的“2025年問題”。上海大學東亞研究中心主任馬利中指出，日本戰後第一次嬰兒潮中出生的所謂“團塊世代”將在2025年全部進入75歲高齡老人的行列。屆時，日本將迎來前所未有的“超老齡社會”：每3人中就有1人是65 歲以上老人，每5人中就有1人是75歲以上老人，這將在勞動力結構、社會保障、財政預算等方面帶來一系列挑戰。對此，日本做出了一系列應對：修改《高年齡者僱用安定法》，支持老年人就業至70歲；實施推遲領取養老金激勵機制，緩解社保和財政的壓力；加大引進外國人才的力度；鼓勵以技術創新、開發AI設施和機器人來彌補勞動力不足......
在福岡市，人們希望應對老齡化的腳步能更快一些。2017年3月，福岡市制定了“健康先進城市戰略”，提出了名為“福岡100”的具體行動計劃，被認為是日本第一個在應對老齡化問題上直接列出“挑戰清單”的城市。
從老年人生活的各種細節入手，這份清單上的“闖關任務”包括定期給高齡者舉辦上網培訓、健康知識講座、網絡就診指導、再就業支持、創造社交機會等一系列具體措施。經過近幾年的努力，根據官方網站消息，目前福岡市已經完成了清單上的88個任務。
馬利中曾多次造訪福岡市。他認為福岡對自身發展有清晰的城市定位：如果説經濟發展高速時期，豐田汽車等產品一度被視作日本的國家“名片”，現在的福岡則以福利理念和政策聞名。以“福岡100”行動計劃為例，圍繞打造“100歲社會”，福岡市提出要做到三大轉變：從基於“經驗”的養老到基於“實證”的養老，依靠科技和科學研究的專業性；從制定統一規則到尊重個體多樣性，用更柔軟的方式儘量兼顧每個人的需求；從養老資源的分散到有機整合，從更加綜合和融合的視角看待養老問題。
打造一個可以享受100歲人生的社會，福岡市有自己的“野心”，在“健康先進城市戰略”中明確提出要力爭成為日本甚至亞洲的先進範本，打造亞洲護理技術企業和長期護理教育的基地，為老齡化問題的應對提供“福岡答案”。
留住熟悉的“日常”
日本很早就着手應對老齡化問題帶來的挑戰，但在一個不再年輕的社會，如何度過一個有尊嚴和豐盈的晚年，依舊考驗着不少日本老人。在小説《銀齡的末日》裏，年金問題、孤獨死問題、醫療費問題等無不直擊日本老齡化社會的沉痾。
對50歲的小川雄二來説，沒有什麼比84歲的母親“固執”地在大雨中打掃院子那一幕，更刺痛內心。7年前，他意識到母親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症，便辭職照顧母親。
從那時起，小川在福岡市建立了一家“阿爾茨海默咖啡館”，患有這種疾病的老人和看護者可以在那裏尋求建議、支持和理解。他的脖子上掛着一條繫着橙色帶子的繩子，表明自己是“阿爾茨海默症的支援者”，隨時準備提供幫助。他希望，“人們遇到善意，而不是絕望。”
小川的選擇並不孤獨。據官方統計，截至今年8月，福岡市已經建成了37家這樣的咖啡館。值得一提的是，這些由政府倡議的咖啡館面向全社會招募經營者，政府根據開設年限不同而給予金額不同的補助。根據一份調查，福岡市的“阿爾茨海默咖啡館”大部分由企業申辦經營，其中大多開在社區附近。
這些特殊的咖啡館，幫助患有阿爾茨海默症的老人們留住了在家生活的“日常”。事實上，這也是福岡市近年來在發展養老產業時重點考慮的方面：除了硬件建設，更關注軟件建設——關心老年人的生活狀態，構建居家養老和社區養老的支撐，減輕國家和社會養老壓力的同時也儘量幫助老人們維持熟悉的生活方式。
在衰老和死亡面前，還能不能做一個普通人？所謂的“日常”便是擁有普通生活的尊嚴。在一些行業人士看來，福岡市的養老產業規模在日本來説不算突出，但這樣的理念受到不少關注。
在福岡市一家名為“相聚”的養老院裏，護理人員們對待老人就像對待鄰居，該幫忙的時候幫忙，老人不需要的時候就留給他們自己活動的空間，根據需求提供服務以幫助維持老人的自理能力。日本護理行業的諮詢專家小嶼勝利指出，護理業的根本是“人”。
如何才能守護老年人所珍視的“日常”？福岡市給出的答案是，要讓所有人都覺得這也是自己生活的“日常”。
福岡城市景色。
福岡市着力營造一種全民參與養老的社會氛圍：這不僅僅是某個羣體和產業的事，而是全社會和所有人的事。“福岡100”行動計劃的參與者幾乎涵蓋了企業、普通市民、研究機構、醫療單位等大部分社會主體。金清源認為，在福岡市的理念中，不是為了養老而養老，而是把養老當做一份社會整體的健康促進事業。
值得一提的是，大學和科研機構在福岡有關戰略的制定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細緻的社會科學研究和社會調研，為科學制訂和動態調整政策提供了重要參考。在近40頁的福岡市“健康先進城市戰略”的最後幾頁，列出了制定和審閲這份戰略的主要參與者，幾乎全部是來自大學和科研機構的專業人士。此外，不少大學還為養老事業普及知識和培育人才。
這樣廣泛、多元和多角度的全民參與，讓馬利中印象深刻。他還曾在福岡市的街頭看到過“健康福利便利店”。原本普通的一家便利店參與養老事業後引入了測量血壓等保健服務，有效利用了現有資源。並且，老年人作為一個羣體並沒有在政策表達中被過多突出，馬利中説，“他們強調的是全社會，營造全民參與的社會氛圍，逐漸培育市民對養老事業的使命感。”
製造温暖的“紐帶”
打開福岡市政府網站，“促進老年人的社會參與”被放在一個顯著位置。在老年人“孤獨死”日漸成為日本社會一大問題的背景下，製造温暖的“紐帶”成為養老事業的一大重要課題。
調查顯示，福岡的老年人約有四分之一處於獨居狀態。福岡市多年來持續推進日本社區嵌入式養老服務，盤活養老資源，整合社會醫療、長期護理、長期護理預防、住房和生活支援等方面，形成了“自助、他助、公助、共助”相結合的多主體參與、多元服務的養老模式。金清源對這樣的“紐帶”感同身受。他對本報記者表示，自己曾是一個名叫松本的鄰居老太太的固定聯絡人。松本老太太一人獨居，有急事的時候他便會去幫忙。
近年來，有利於實現代際交流的場景不斷增加。福岡市政府與福岡大學一起建立了合作機制，鼓勵大學生們住在社區而不是宿舍。學生們被要求邀請老年人蔘加節日活動，並定期與他們交流。在鬧市區天神商業區，老年人只需付一點象徵費用便可購買一杯咖啡並可以坐下休息的店鋪也在增多。通過這樣的細節設計，創造年輕人與老年人的交集。
福岡市為老人開設護牙講座。
年輕人被福岡市視作“紐帶”的重要一環。一些專家認為，來自年輕人的力量可以在養老事業中發揮重要作用，不僅有助於促進城市的經濟發展，還能讓城市充滿活力。福岡市近年來在創業創新上推出一系列措施吸引年輕人定居和工作。在福岡創業加速器Fukuoka Growth Next的支持下，這座城市吸引了來自日本國內外的人才。Fukuoka Growth Next擁有 100多家初創公司，其中有24 家前幾年便已經獲得了總計 71 億日元的投資。綜合支援中日創業創新加速器“匠新”的創始人兼CEO田中年一對本報記者表示，福岡市對護理領域的創業支援也非常積極。特別將醫療健康和護理領域的創業專門列為“護理科技創業”，作為支持護理領域創業的框架，2018年還創立了“護理科技推進協會”。
對不少日本老人來説，令人安心的“紐帶”還來自工作。最新勞動力調查顯示，去年仍在工作的日本老人有906萬人，連續17年增加並創歷史新高。這些老人有各自不同的考慮，有的是為了“經濟上的安全感”，有的則是為了尋找同伴和歸屬感......今年4月日本正式實施修訂後的《老年人僱用安定法》，要求企業確保70歲以內人員的就業機會。
福岡“70歲在職應援中心”成立於2012年4月，致力於幫助老年人實現再就業、擴大支持老年人就業的公司、為老年人提供就業培訓支持等。2021年，根據該中心調查，包括福岡市在內，整個福岡縣內老年人能工作到70歲的企業已經增加到649家，主要以服務業、醫療看護等領域為主。該中心負責人野田亮子認為，引導老年人的角色意識轉變也非常重要：“讓他們從被幫助的人，轉變為也可以幫助別人的人。”
福岡市計劃在利用先進技術服務養老事業的同時，加強人與人之間的“紐帶”，加強個人與社區、社會的聯結，兼顧老人對醫療和長期護理的需求與社會經濟的發展需求。“福岡100”行動計劃中有一句話引人深思，應對老齡化挑戰，“要建立一個讓個人和社會都快樂的機制。”
出品 深海區工作室
撰稿 吳宇楨
編輯 深海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