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龍:大堤無言滿鄉愁

大堤無言滿鄉愁

□ 王金龍

1984年七月的一天,我騎着車子從黃河大堤上下到村口,遠遠看見當街站着的母親,她好像在那裏站了很久,也朝村口眺望了很久,盼望着我手裏的大學錄取通知書。那一年,我成為村裏第一個大學生。

家鄉在黃河下游,地圖上很好找,黃河北岸大堤與京九鐵路交叉點上即是。在下游黃河邊長大的人,無論走到哪裏,都忘不了那長長的、與河道一同彎彎曲曲的黃河大堤。

大堤的功能當然是防洪束水,每到夏秋雨季,千軍萬馬在大堤上和壩頭上嚴陣以待。但對生活在河灘的我們來説,這大堤還是進進出出的交通幹道,也是瞭望遠處的制高點。村裏的人去鎮上去縣城,都要走黃河大堤。我小時候逢年過節走姥姥家,就是沿着大堤順着河流往東走,經過十幾個護堤屋就到了。護堤屋是供護堤員休息和存放防洪物料的小屋,在大堤上每一華里建一個,屋子上寫有醒目的序號,是我們掌握路程距離的最好參照。

我們村距鎮上不到5華里,我和村裏的小夥伴上初中要去鎮上的中學,那幾年從村裏到鎮上的那段黃河大堤幾乎被我們這些學生踩破,早上天不亮就沿着大堤去上早自習,冬天夜長有時候還要上晚自習,從大堤上走回家都八九點鐘了。那時村裏沒有通電,大堤上沒有路燈,那黑夜真是“黢黑黢黑”,也就是仗着一同上學的人多,吵吵鬧鬧相互壯膽,也就不覺得害怕。白天上學放學走在大堤上,大家嘰嘰喳喳,無憂無慮,一點也不寂寞。那時我家有一台收音機,每天吃飯時都播放劉蘭芳的評書《岳飛傳》。那段時間,我們在大堤上一邊走,一邊由我“重播”一遍劉蘭芳講的橋段,然後大家熱烈地討論甚至激烈地爭論岳飛父子的命運。冬天裏走在大堤上,兩邊的楊樹上結起了冰掛,偶爾還能看到美妙的霧凇;春天裏堤坡上的青草如鋪了一層毯被,上面還開着各種各樣的小花。記得我們當時還懵懵懂懂地在堤邊的楊樹上刻了一些有關遠大理想的字句,並約定將來驗證。

也曾經歷過孤身一人走大堤的時候。記得十歲左右吧,舅舅到我們家來拉木頭,因車子過重,父親就從生產隊借了一頭牛來拉車,給我的任務是跟着舅舅去送木頭,送到了,再把牛牽回來。我和舅舅沿着黃河大堤走了十來裏,把木頭送到,記得妗子還給我包水餃,吃了可真解饞。回來時,我一人牽牛走在大堤上,牛走得慢,拿樹枝趕它仍是慢條斯理,大堤上沒別的行人,安靜得可怕,天傍黑時才到村口,遠遠看見爺爺站在大堤上等我。我的神經繃了一路,見了爺爺才鬆下來,才想起了害怕。

大堤是生活在附近的鄉人們生活的一部分,很重要的、離不了的一部分。1976年唐山大地震,我們家鄉也有餘震,人們不敢在房裏睡覺,有好幾天都跑到大堤上席地而睡。有幾次黃河發大水進了村子,我們一家和鄰居們都在大堤上搭起簡易窩棚,吃住在堤上,但不放心家裏的糧食,怕讓黃河水給泡了。我們上小學是在村小,每年夏天,教室裏熱得受不了時,我們都叫三奶奶的姜老師就帶着我們來到大堤下壩頭平地草坡上露天上課,這是我們最愜意的時刻,説是上課,其實是一半玩鬧一半上課,而且是玩鬧的成分居多,天籟般的蟬鳴、撲撲稜稜的蝴蝶、不遠處的河水,都充滿了誘惑。三奶奶當了一輩子民辦教師,前年我們村從灘區遷建到了社區,她和我父母成了對門的鄰居。今年春節後我給母親通電話,她給我説,前幾天你三奶奶在睡夢中老了,高壽。

家鄉一帶的黃河大堤其實很有名,1947年劉鄧大軍挺進大別山,就是從家鄉孫口那一帶越過黃河大堤,渡過的黃河。那時候黃河從花園口“歸故”不久,共產黨的隊伍一邊與敵軍戰鬥,一邊動員羣眾搶修加固黃河大堤,附近的羣眾把磚頭、石頭甚至石碑都獻出來了。這緊靠黃河的大堤往北,還有一道大堤,叫金堤,取固若金湯的意思,説是為了形成防洪雙保險。這金堤據説始建於秦朝,當時是與秦長城齊名的重點工程,東漢王景治河繼續培脩金堤,到清光緒十年這道金堤仍是華北平原重要的防洪屏障。家鄉一帶長約百里的金堤是古河堤的遺存,裏面有説不完的故事。

前幾日家鄉來人,我們幾位在省城見面,七八個人,年齡也參差,説起黃河大堤,都不約而同地亮起了眼睛,這個説我家就在大堤跟下,那個説俺家離大堤不到500米;這個説我家離大堤遠一點,但經常沿着大堤走親戚,那個説我家住在縣城裏,但去大堤上看過槍斃犯人。説着説着,這黃河大堤漸漸成了共同的鄉愁和心結。

其實,千百年來,黃河下游河道不斷搖擺變遷,而且幅度很大,從天津到江蘇不少省市都曾有它的下游流域,因而給這些地方遺下了許許多多的黃河河道與故道,有河道就有防控河道的大堤。生活在大堤附近的人或者曾經在那裏生活過的人,就對大堤有了依靠。每個從黃河邊走出來的人,都在心中有一條自己的黃河大堤。

王金龍:大堤無言滿鄉愁

來源:大眾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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