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動着藍天,風輕輕地,把藍天吹得很遠,也很遼闊。
我站在窗口,望久了,藍天下的空曠中,彷彿湧動着一座悠悠的南山。我知道,這南山,是起伏在我心上的。
東籬下可以採菊,南山上可以種什麼呢?種草木嗎?南山草木眾多,蓬蓬勃勃。種白雲嗎?嶺上白雲朵朵,自在來,又自由去。
不如種我的心情吧?
很多時候,南山是空的。南山為我空出了山谷、山坡、山澗、山岡,空出了清風、野花、芳草、古樹。不在南山上的時候,便可以識得南山的真面目了。
隔着南山看南山,我發現南山有一個巨大的溶洞,真實的南山,是一個巨大的空,被葱綠的草木的売包裹着。
南山真的是空的嗎?巨大的溶洞中,有一塊塊鐘乳石,如飛禽走獸,有一個個相連的巖洞,如海底龍宮。潮濕的風,悠悠吹拂着,聞得到遠古的氣息。水,一滴一滴地,從石壁中,慢慢滲出來,匯成了一條地下河。一縷陽光,從高處的巖縫中漏下,是“一線天”。一簇青草,從洞口探身下來,與空蕩蕩的風“邂近”。
洞口的岩石,在億萬年的風中,坐成了一尊石頭的老人,他在默想着,也許南山,從此也學會了思考。
一粒會思考的種子,飛上了懸崖,在那兒長成了一棵老樹。一棵老樹,以飛期的姿態,在幾百年的風雨中屹立着,始終沒有能夠飛走。老樹累的時候,也只是在霧中隱一會兒,便又迴歸了我們的視野。
多少年了,老樹所看見的那些來來往往的翅膀,有的僅僅留下了名字,有的連名字也化作了塵土。
南山上有童年的我嗎?林子中應該有我小小的影子,只是一閃,就閃過了。落葉“沙沙沙”,鈾了一地。我孩提時的小腳印,在哪兒呢?被曾經的落葉覆蓋了
這些覆蓋着山道的落葉是這一年的,舊年的那些落葉,早已化作春泥,或者搖身成了又一年枝上的花朵。
春去花還在,人來鳥不驚。”那是一幅畫,如果早年的我,留在某一幅南山的畫中,我會被畫外的人驚動嗎?鳥在畫中一動不動,花在畫中始終熱情地綻放,而我在畫中,總在一天天地成長或者蒼老,或許飛揚的青春以及青春的記憶,早已被時光弄丟了。
南山青翠,風裏着綠汁也裹着水滴。一路走過,即使無雨,衣裳上也會沾滿潮濕的霧氣,或者延延點點的陽光。只有水滴鮮數,而陽光,總泛着滄桑的味道。
我三十年前走過的那些石頭。三十年後,它們依然靜靜地留在原地,或卧或坐,沒有一點老去的樣子,也沒有一點想離開的樣子。我兒時讀過的那首古詩也一點沒有老去,而古詩中的人物,蹤影已在哪兒?那個松下的重子,已老了吧?那個雲深不知處的採藥老人,還在雲之深處嗎?
空山不見人,還能聽見空山中的“人語響”嗎?
草木可能還是舊年的草木,只不過又往高處或者深處,生長了許多。泉水在流,但此刻的泉水已經不是之前的泉水了。
倘若夜深了,我便可以取來一隻紅泥小火爐,上幾勺溪水,摘下幾片月光,煮一小杯茶,可以暖暖手,也可以暖暖心。山間溪水清澈,可以洗去心靈的污垢。
月光融融的夜色下,會有夜行的僧人,披着一身山間的月光,踏着一山的月色,在山中野徑上行走嗎?僧人的腳步很輕,不驚動枝頭的鳥巢,也不驚動熟睡着的夜的生靈。
靜靜站在廟門口的僧人,在一首唐詩裏,猶像着,是敲門呢,還是推門?接着,僧人ー下子把門推開了。融融的月光,酒在了佛像的身上。
而靜夜中的佛,也許早已走向民間,在安撫着一些人的夢境了。
而我那隻紅泥小火爐,是南山的夜色中,一盞温暖的眼睛。
不過,你若仰望,樹梢上的那輪明月,也是南山夜温暖的眼睛。
月宮中的桂花樹,在安靜地落着桂子,你只有用特別安靜的心,細細聆聽,才能聽得見。夜色更安靜,有一種空空的安靜,桂子落在那種空曠中,會發芽嗎?
很多年以後,我記得有一粒從南山月中落下的桂子,在我內心最軟的潮濕處,漸漸長成了一棵桂花樹。
當這棵桂花樹長成的時候,那座草木盎然的南山,那座有溶洞和地下河的南山,便隱身在這棵桂花樹的空中了。
我不記得這棵桂花樹的空,是被一條蟲子咬空的,還是隨後被啄木鳥啄空的。更或者,不是蟲子也不是啄木鳥,這棵樹的內心,是被時光一點一點,一天一天蛀空的。
當心上的桂花樹被時光蛀空,每次我站在窗口,風吹動遙遠的藍大,望久了,總會有一座南山,朦脱而又清晰地,像波濤,起伏在我的心上。
文章轉載:釋永信主編《少林寺禪露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