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把牀鋪好,回到書桌旁坐下,七歲的女兒還在寫作業,已經是夜裏十一點半,孩子的奶奶在客卧裏睡得沉,有輕微的鼾聲隔着門板傳出來。
“怎麼不寫了?”女人看着愣神的女兒問道。
孩子半抬着頭,一隻耳朵衝着窗外,“我聽到夜鶯的叫聲了”。
“瞎説,你見過夜鶯嗎?深圳這地方哪裏來的夜鶯,要説有夜貓子我還信。”女人只當孩子是在偷懶,趕緊把她的注意力重新拽回到作業本上,“快點寫作業,要不然等你爸爸出差回來,我可跟他告狀哎”。
女孩聽了,果然又開始奮筆疾書。
女人卻仔細聽起來,夜鶯的叫聲,她倒真是聽過的,那時候自己也還是個小孩子,老家的林間就有夜鶯在棲宿,而她自己,因為從小喜歡唱歌,聲音甜美清亮,於是也得了個“小夜鶯”的稱號,一晃許多年,她自己都忘了有多久沒開口唱過歌了,印象裏大約還是上大學的時候跟同學一起去KTV,之後工作、結了婚,唱歌這項技能便從她的生活中漸漸隱藏起來。
作業終於趕在十二點之前寫完,藉着窗外路燈的光亮把女兒送到客卧,婆婆還在熟睡,絲毫沒意識到身邊多了一個人,看見女兒躺好,她倒退出去。躺在自己的牀上,想着第二天還要上班,卻怎麼也睡不着,腦袋裏胡思亂想。
婆婆是個典型的農村婦女,她剛生下女兒的時候,婆婆過來伺候過月子,照顧小孩半年多,之後因為在老家的公公癱在牀上沒人照顧,婆婆只得回了老家,於是她自己便索性辭了工作。去年冬天,老家的公公過世,丈夫想着老人獨自在家裏不容易,於是接了過來,平常做飯,接送孩子,也給他們兩個人分擔一點壓力,她自己也早就恢復了上班的日子。
她跟自己的丈夫是相親認識的,作為大齡晚婚的典型,認識倆月就辦完婚禮,這速度並不稀奇,搭夥過日子嘛,有些東西不必太過計較,等生下孩子,他們各自的小心思就更被遠遠地拋開,一門心思圍着孩子打轉。
人們常説婚姻有七年之癢,但她不信,她覺得自己的婚姻並非因愛情而建立,這樣的物質婚姻相較於山盟海誓的愛情更能經受柴米油鹽的考驗,且自己父母早亡,丈夫也只有一個母親,兩邊的家庭關係都極其簡單,沒有婆媳劇裏那些煽風點火的長嘴親戚,兩個人又都有穩定的工作,雖是貸款買的房,月供帶來的壓力並不大,只要勤奮生活,她認為自己的未來一片光明。
但,如今走到婚姻的第七年,她還是發現了一些微妙的不對勁,她心裏有一些話想找個人説,但這個人不能是自己的丈夫,換做未婚的時候,可以找自己的閨蜜,那時候能説話的人真多呀,她從中學到大學的那些好朋友,隨便抓一個過來都可以作為自己的忠實聽眾,但結婚後這些人就慢慢消失了,開始的時候她們總會有各種理由推掉她的邀約,掛斷她的電話,無視她的微信,再往後,連她自己也懶得聯繫這些人了,所以這些年她心裏的秘密越積攢越多,似乎已經到了她內心所能承受的上限。可到底是一些什麼秘密呢?是對生活的牢騷?對工作的消極?對丈夫的不滿?對婆婆的挑剔?都是,也都不是,她只是想找個人説話了,於是,相當偶然的,她發信息給自己大學的初戀,而初戀也出乎她意料地回覆起來相當積極,一個有夫之婦和一個有婦之夫,時不時地熱聊交心,但這也沒什麼,女人覺得,聊了這麼久,異地的兩個人畢竟都沒有見面,她腦袋裏浮現的還是大學那會的模樣,這可不是出軌,誰還沒有幾個聊得來的朋友呢,何況是有同窗之誼的初戀?
窗外很安靜,只有稀疏的星光。女人睜開眼睛,外面的世界就再次吵鬧起來。
婆婆已經把孩子送去了學校,這會正在打掃廚房,桌子上有給女人留好的早飯,可她沒胃口,跟婆婆打個招呼就出了門。
中午在公司吃工作餐的時候收到丈夫的微信,説是要提前半天趕回來給母親過生日,叮囑她下班回家的時候順便帶個蛋糕。
真是麻煩,過個生日而已,也不是八十大壽,值得那麼興師動眾?女人放下手機,瞥一眼盤子裏剩下的飯菜,頓時沒心情繼續吃下去了。買個蛋糕還需要她跑一趟嗎,直接叫外賣就好了,她心裏想,其實她還是心疼男人的,按照之前説的這次出差行程,本來可以第二天回來,今天上午忙完,下午可以在出差地放鬆休息,可為了給婆婆過生日,丈夫趕着中午的高鐵回來,一定很累。手機又響一聲,是初戀發來的微信,她的心情便好了許多,將盤子裏的飯菜又扒拉兩口,起身回去工作了。
女人拎着蛋糕回到家的時候,男人還躺在牀上睡着,衣服都沒脱,看來真是累壞了。她把蛋糕輕輕放在茶几上,女兒正在看動畫片,婆婆照舊在廚房裏忙活着,依她的意思,何必這麼麻煩,直接去飯店吃多省事,雖然這麼想,她還是洗了洗手準備去廚房幫忙,卻被婆婆一把推了出來。
“不用不用,你剛下班,去陪孩子看會電視吧,這裏我一個人收拾就行,一會就能開飯了。”
女人想了想,自己那點廚藝,在裏面還真不一定能幫上忙,加上自己也確實挺累的,便依言在女兒身邊坐下,享受這一天難得的清閒,女兒沉浸在飯前的電視時間,並沒有理會女人的到來和親近。
天色漸黑,桌上擺滿豐盛的酒菜,男人也已經從牀上爬起來,洗漱之後,一家四口圍坐在桌旁,倒也其樂融融,不多時風捲殘雲吃盡了這一桌美味,男人把蛋糕端上,讓壽星吹過蠟燭,女人嫌男人切蛋糕不利索,又怕他粘到襯衫的袖子上不好洗,便讓男人先去脱了襯衫,只穿着打底的襯衣便可。
男人依言去脱了襯衫,回到桌前準備接過女人遞來的蛋糕,忽聽女人問:“你這脖子上?”
男人一愣神,脖子怎麼了,他便有意將下巴略抬了抬,以使脖子和鎖骨都暴露在燈光下顯得清晰明瞭。
女人湊過來,緊緊盯着男人的脖子,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
“你個不要臉的,乾的好事!”女人手裏的蛋糕忽的甩到了男人的臉上。
“你瘋了?”男人還一頭霧水,不獨是他,旁邊的老人孩子都直愣愣站在那裏,一臉困惑,孩子嚇得躲在奶奶身後。
“有話好好説,別動手。”婆婆勸着,一邊把孩子領向另一個房間,“去,先去寫作業,蛋糕給你留着晚點吃”。
等老人再回到客廳的時候,大概也從男人的辯解中聽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原來男人脖子上有一個像是“種草莓”留下的印記,跟嘴唇的形狀極度吻合,所以女人認定男人在外面鬼混來着,甚至於聯想到以往男人的種種表現,她覺得男人在外面有小三。
“我説你怎麼三天兩頭出差去武漢,這兩年又頻頻加班,一天到晚看不見個人影,我還納悶呢?你們公司那麼多人,都跟你似的那麼忙?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工作能力強特別受老闆器重?到今天我算是明白了,你外面有人!”
“我沒有,我得怎麼説你才信啊,我給你起個誓?要是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讓我出門撞死。”男人一臉的委屈。
“別瞎説。”老人對這種發誓的事情還是比較看重,又極忌諱動輒死呀活呀的這種話,聽話頭不對便趕忙過來打個岔。
“發誓要有用,要民政局幹嘛吃的。”女人卻不信這一套,也並不相信男人的話,“整天在外面還不知道忙些什麼呢,説是加班出差,天知道真假,指不定跟哪個狐狸精天天瞎混呢”。
“行了,都少説兩句吧,”婆婆勸解道,“當着孩子的面,少説兩句,就這道門你還指望能隔音嗎”。
“為什麼要少説兩句,他是你兒子,你當然護着他,可憐我爹媽走得早,剩下我一個人受人欺負。”女人一邊説着一邊掉了眼淚
“誰欺負你了?怎麼跟你解釋都不聽,是誰欺負誰?”男人語氣裏已經少了耐心,他本來趕着回來給母親過生日就累得要死,下午在牀上躺了一會強行給拽起來,腦袋就更昏昏沉沉,此刻遇上這樣的爛事,他心裏也是困惑不解,正覺得比竇娥還冤,如果只是自己還罷了,但他不能容忍妻子對母親説話的態度,尤其是當他看到母親因為上前要勸解妻子而被妻子一甩胳膊差點摔倒的時候,男人忍不住了,過去給了女人一巴掌,清亮的一個耳光之後,客廳裏頓時寂靜無聲。隨後又傳出哇哇大哭的聲音,原來是孩子把門推開一道縫,正眼巴巴往外瞧着,看到眼前一幕登時嚇得大哭不止,老人忙又去哄孩子。
女人掩面回到卧室,不多時拎着一個揹包甩門而去,剩下男人兀自直愣愣站在那裏,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動手打女人,打的還是自己的妻子,他有些不敢相信,低頭看一眼自己尚且火辣辣的巴掌,可他沒有追出去。
“人呢?”母親問。
“走了。”男人回。
“沒問問去哪裏了?”
“不問,愛去哪去哪,還説我外邊有人,她就乾淨嗎?”
“什麼?”母親詫異道。
“沒,沒啥,就是氣話。”男人及時剎住,轉身回了自己房間。
怎麼就動了手呢?男人躺在牀上想,走就走,誰離了誰不能過,這麼多年我累死累活為了這個家天天加班到半夜,竟然懷疑我出軌,你就乾淨嗎?天天在微信上也不知道跟哪個野男人聊得熱火朝天,每次我要看就躲開,當我不知道嗎?還有上月收到的禮物,説是高中同學,騙傻子呢,誰家高中同學八百年不聯繫忽然給送那麼貴的禮物,你又不是富婆,又不是明星。
可脖子上的“草莓”又是怎麼回事呢,別説旁人,他自己看了都覺得是,於是他又對着手機仔細盯起來,可他知道,自己什麼出格的事都沒做啊,這趟出去就是正常的出差,也沒遇到什麼離奇的事?難道自己遭遇外星人綁架失去了一段記憶?男人的腦袋裏有千百個奇怪的想法同時蹦出來,互相交雜着,混亂着,把腦袋攪得越來越大,終於成了一團糨糊,什麼也理不清了。
女人離家的第二天,男人請了假,大白天躺在牀上想事情,他從出差一開始回憶,儘量把這一趟出去的所有細節都串聯起來。
男人是一個人去武漢出差的,他徑直去了目的地,前兩天都在忙工作,第三天見了在武漢定居的大學同學尤大志,一起吃了晚飯,之後幾天也是一直在忙工作,直到離開武漢趕回來給母親過生日,他沒有約過另外的人。
他躺在牀上仔細回憶這次出差過程中所有可能留下“草莓”印記的場景,他記得去車站之前,在路邊扶起過一個跌倒在路上的女人,這個女人年紀與自己彷彿,喝多了,被男人攙扶起來的時候將一隻胳膊環在男人的脖子上,當時他隱約覺得女人手腕上戴的東西把自己的脖子硌了一下,但沒太在意,現在想來,那個力度卻也不可能留下如此清晰以至於到現在都沒消退的印記,再之後,他上了火車,因為連續幾天沒休息好,他在車上坐着睡了一路,期間應該是斜靠在左手邊的那個人,也是一個年輕的女人,他努力回想,那個女人的衣服上似乎有個裝飾物,靠近肩膀的位置,或許就是靠在上面的時候留下了印痕,可也不至於這麼巧吧,誰又説得準呢,人倒黴了喝涼水都塞牙,何況他已經到了現在的境況。
男人躺在牀上,一天也沒吃飯,太陽西斜的時候,他拿起手機,點進妻子的朋友圈,沒有動態,想發個信息,但還是忍住了,他覺得這件事錯不在自己,相反,自己是一個受害者,憑什麼每次都要遷就妻子呢,既然現在提倡女權要講男女平等了,難道女人不應該也在適當的時候來遷就男人嗎?都是女權惹的禍,現在的女人已經普遍失去了或正在失去傳統女性“賢惠”的優良品質,這對千百年來幾未出現較大變化的男人們來説不啻於極大的噩耗,他心裏憤憤不平,就更不想發信息去詢問。
女人離家的第三天,精神頹廢的男人不得不強撐着去上班,這一天恍恍惚惚,丟了魂似的,他又想起武漢遇到的同學尤大志了。
尤大志跟他一樣,家境一般,也是努力上進的那一類別人口中的好孩子,畢業後一路披荊斬棘,終於在去年熬成了企業高管,年薪三十萬,他結婚要比自己早,也有個女兒,比自己的女兒還要大幾歲,卻不是個省心的,十幾歲的姑娘,天天跟小混混去夜店,逃學打架,沒有半分女孩子的樣子,原是打小跟在爺爺奶奶身邊長大的,被寵壞了,如今接到父母身邊竟是誰的話也不聽。
他在電腦前坐着,尤大志的臉就從屏幕裏探出來,依稀是他們那天一起吃晚飯的表情,愁眉苦臉,一腦門子的陰鬱。
“兄弟,我現在啊,真是沒法活了,房貸月供五千,就我開着去接你這車,三十萬,月供七千,你説家裏老婆孩子,哪裏不得用錢,自打疫情過後,公司一倒閉,我是到處投簡歷,沒辦法,人家讓去面試,説這資歷,給工資高了吧,人家用不起,給工資少了吧,怕我看不上。我去他媽的吧,不要就直接説不要,扯這些幹嘛。我一想啊,反正拖家帶口的也去不了外地,既然暫時找不到工作,我就開車拉客掙點錢,先對付着。”喝了酒,尤大志的苦水倒起來沒完沒了。
疫情確實改變了許多人的生活,男人想,可即便沒有疫情,這個世界上每分每秒都在上演悲歡離合的人間劇情,只是當洪水洶湧而來的時候,不要總將生存的希望寄託在別人身上就好,更不要寄託於虛無縹緲的神靈,要自己去尋找那根救命的稻草,更要拼命去牢牢抓緊,這才是明智的選擇。
男人把兩個酒杯又都滿上,思量着該如何開解,但尤大志似乎尚未一吐為快。
“你説失業,是我願意的嗎?你説沒錢,我想這樣嗎?啊,可是我家裏那個女人啊,你是不知道,天天作我啊,天天鬧騰,人家都説糠糟之妻不下堂,夫妻本是同林鳥啊,要我説,也就那麼回事,大難來時那就得各自飛。”
“來,喝酒。”男人舉杯。
“對,喝酒,酒是個好東西啊。”尤大志仰脖乾了杯中酒,説,“你猜怎麼着,兄弟,那娘們竟然跟我提離婚,我是缺她吃還是少她穿了?再説,同樣有手有腳,她就不能也出去找個工作嗎?還是你命好啊,你家我嫂子不就自己有工作,人家還是主動積極要出去工作的,了不起,女強人”。
“呵,什麼女強人,現在不都講女權嗎,要解放女性,提倡男女平等,這可不像當年禁二胎的時候,現在是真的要平權嘞,你看滿大街的女人有幾個靠丈夫養活的,倒是不少吃軟飯的。”
“吃軟飯?我現在才覺得,吃軟飯他孃的絕對是個技術活,能吃軟飯的人都是人才。”尤大志把嘴上的油漬一抹,説。
當女權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洶湧姿態強勢衝來,吃軟飯已經變成一個十足的褒義詞
“話説回來,女人嘴裏的離婚當不得真,你嫂子也跟我提過離婚,她們女人一生氣就愛把離婚掛在嘴邊,稍微哄一鬨不就沒事了,你看我們現在不是過得挺好嗎!”
“我哄她?哼,離了更好。話説回來,你説這女權是不是有點過分啊,你又想要跟男人一樣的權利,又不想放棄男權社會里給女人預留的便利,那你爭取的還是真正的平等嗎?是吧,那你説你花男人錢的時候不提女權,把男人吸乾了,調腚就甩個女權的臉子,這不就是當了婊子還要立牌坊嗎?我看她們女人就是想跟我們男人調換調換,但沒辦法啊,上帝不允許啊,誰叫她們的上帝造人的時候就偏心眼呢。”
“呵,也不是這樣説,真的女權還是追求真正自由平等的,那些個天天只會嘴上吆喝的女權八成都是偽女權,不過話説回來,真的完全平等也不太現實,男人女人從生理上就不完全一樣,你幹嘛非要強求其他的都一樣呢,咱也知道現實中的男女不公尤其對女性來説是無法容忍的,就像現在一些單位在招聘上對女性的歧視,男女職工的區別待遇,這些都是需要改變的,這點我同意,我也支持這樣的女權,可現實裏的女權往往矯枉過正,反而起到了反作用,讓人談之生厭,所以我看這男女的平權要比同性戀的合法化更艱難。”
“我老孃前段時間住院了,你不知道吧,這是上個月辦好了出院,我才從老家趕回武漢,要是你上個月來,咱倆還真不一定能見上一面。”尤大志忽然話鋒一轉,倒把剛剛生出無限感慨的男人整得一愣。
“我老孃躺牀上就拉着我的手哭啊,説你們別離婚,等我死了你們再離,我也就管不着了。你聽聽,這話可不是什麼都明白?”
人經歷的許多事情,旁人都可以勸解,唯獨兩個例外,一個涉及生死,一個涉及情感,男人聽到這裏,就更不知該如何接口,只得跟尤大志碰了一杯,將空杯再次倒滿。尤大志也就繼續絮叨:“同病房裏我見有個農民工來給病人交住院費,他媽肺癌晚期了,他火急火燎從廣州趕火車回來,交了住院費治療費,結果因為四百塊的核酸檢測在走廊裏哭起來,一個大男人,四百塊錢啊,我問他咋不做,他説自己在廣州那邊先做了的,憑啥到這邊還得做一遍,他身上的錢是一分一釐算好了的,再多出四百塊可不要了他的命。唉,老話説一分錢難倒英雄漢,換做以前,我還真不相信幾百塊錢能把一個大男人難成那樣,可就算那樣了吧,他老婆還是安安靜靜替他守在病牀前頭,我心裏倒還有些羨慕。糠糟之妻不下堂,糠糟的丈夫就該隨便捨棄嗎?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是,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男人附和着。
但婚姻向來不是講究道理的地方,如果講道理就好了,不論是按勞分配還是人頭均攤,只需要制定好規則,人就按照規則做下去,生活就永遠會在既定的軌道內穩定前行,但這畢竟是奢望,男人想得頭疼。
眼前一晃,同事小王將一個東西遞到男人眼前。
“什麼?”男人還沒打開,開口問道。
“請柬,週末我的婚禮,你可一定要來啊。”
男人正要打開請柬的手微微一哆嗦,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臉色也白了三分
“你怎麼了?”小王看出男人有些不太對勁。
“沒事,有點低血糖。”
“真沒事啊,要不要去診所看一看。”
“真沒事,早就習慣了,緩一緩就好”,看着轉身離開的同事,男人硬是從牙縫裏擠出一句祝福,“那先祝你新婚美滿了”。
男人從公司裏失魂落魄的蕩回家,原本她還以為女人總會有些需要用到的東西回來拿,屆時便可敞開心扉做一次促膝長談,但他似乎低估了女人臨時決定下潛藏的雷厲風行的執行力,從銀行卡身份證到襪子口紅,那個揹包被女人在極短的時間裏塞進了她所需要的大多數東西,當然了,最主要的還是錢,沒有錢她必將寸步難行,有了錢,她從此就是海闊天空了。
男人熬過晚飯,看着母親一臉愁容陪着孩子去寫作業,自己則躺回自己的牀墓,雙手將手機舉在臉上,翻看女人的朋友圈,終於更新了狀態,女人在雲南旅遊,九宮格把滿屏的歡樂都洋溢出來,女人還配了文字:久違的幸福感。
原來女人在物質婚姻裏還需要精神上的幸福感,可她一早就知道這是什麼樣的婚姻啊,她們女人總是覺得自己在婚姻裏損失了整個人生,可我們男人在婚姻裏又得到了什麼呢?如果總是擺脱不了兩敗俱傷的結局又何必結婚,這個在人類歷史中延續了數千年的習俗還有存在的必要嗎?應該有吧,男人想,但至少不應該作為一個必需品,也不該用來衡量一個人的幸福與否甚至於人生的圓滿與否。
女人離家的第三天,男人忍無可忍給她發了第一條信息,沒回,晚上下班回家,男人試着打電話,響一聲就被掛斷,再想打就拉黑了,隨即連微信都給刪除了好友,這是擺明了老死不相往來的態度給男人看,且她也確實是這麼做的,隨後的兩個月、半年、一年,女人從男人的世界裏消失了,也徹底從這個家庭消失了,男人有時候還會想,世上最悲哀的婚姻大約便是如此了吧,已經到了婚姻的盡頭,自己卻還不明白破裂的原因。
夜幕深沉,女孩依舊在書桌旁奮筆疾書,她忽然停下筆,半抬着頭,一隻耳朵向着窗外,但坐在她身旁的卻不再是先前的女人。
“彤彤,又聽見夜鶯了?”
“沒有啊,奶奶,你説為什麼,我都已經好多天聽不到夜鶯了。”女孩轉過臉來。
“呵,你啊,一天到晚的瞎想,快寫作業吧,説不準哪天就又能聽到了。”她捋一捋女孩耳朵旁的頭髮,見女孩依言去寫作業了,自己卻不覺望向窗外,彷彿那濃重的夜色裏真有什麼在吸引着她。
壹點號青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