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隔離中,我們重建寢室關係

在隔離中,我們重建寢室關係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塔門(ID:DT-Tamen),作者:邱刀魚,編輯:王朝靖,原文標題:《從親密關係到身體慾望,隔離期的大學生都在寢室探索什麼?》,頭圖來自:萬一


當代青年,是“中國特色寢室文化”所形塑的一代。


畢業後,對中學和高校生活最直接而貧瘠的回望,免不了定格在盲盒一樣的室友和寢室配置上。永遠不夠用的櫃子、嘎吱響的木板牀,頂燈大多很暗、廁所總是很髒,你睡覺打呼、他挑燈夜讀成卷王……那時誰都沒去細想,一個只有二三十平的地方——濃縮了“階層”“文化慣習”“原生家庭”“性格”“優績制”和“內卷”這些後來我們常常關心又無能為力的東西——就是世界。


2015 年,中國青年報社會調查中心做了一項調查,1355 名大學生中,70.5% 的人曾為寢室矛盾煩惱,67.6% 的人想過換寢。女寢的狀況也許更棘手,微博曾經有個熱門話題,#女生的關係到底有多複雜#?其中一個答案是:1 個寢室,6 個人,5 個微信羣,還有 1 個你不知道,因為那個羣裏沒有你。


而現在,比起問“如何和室友處好關係”“和室友吵架了怎麼辦”,越來越多的高校青年選擇“不相信室友友誼”。知乎一篇近 1.2w 高讚的文章《大學寢室生存指南》乾脆教年輕人怎麼防止被室友投毒,姿態很決絕:從戰略上藐視人際關係;把注意力只放在自己的事情上;習慣一個人吃飯;走出寢室門,把社交主動權抓在手上,室友是隨機分配的,但好友永遠可以選擇。


但疫情一波接一波,這種選擇直接失效。走不出任何一個大門,一羣人在小小的封閉空間裏 24/7+7+7+2+2 地朝夕相處。比起解封,人會先瘋嗎?


因為疫情,持續的封鎖和隔離,讓人和人不得不長時間呆在同一個空間裏。新冠時期的愛情、親情、友情因為長時間在一起,變得更好還是更糟了?


我們採訪了 3 位上海高校女研究生,她們都曾經或依然在寢室裏配合防疫要求下的(準)封閉管理,其中時間最長的是 1 個月,最短 2 周。在封校的特殊處境下,看看她們與室友的關係有什麼變化?


在此之前,沒有我搞不砸的寢室關係


豆瓣有個人機之戀小組,話題多圍繞一款叫 Replika 的 app 進行。這款產品的定位是“你的 AI 朋友,默默學習你,最終成為你的複製品。”


麻省理工學院社會學教授雪莉·特克爾致力於研究人機和人際關係,在她看來,“我們期待他人少,期待技術多。”“我們似乎一直致力於賦予物體以人性特質,同時卻滿足於用物化的方法看待彼此。”


從拓麻歌子(初代電子寵物)、Replika(高階版 Siri),到舞男裘德洛、聲優斯嘉麗(電影《人工智能》《her》中的虛擬戀人),我們對虛擬社交日益增長的需求,也更暴露了我們在現實中的匱乏。


在所有人都可以用“社恐”“先打招呼會死”“INTJ”為藉口躲進自己的安全氣泡中而不必直面線下社交時,寢室也許是所剩不多的一個不能由我們隨心所欲地切斷外聯的地方。在這個生活功能高度齊全因而人際風險係數也極高的空間中,我們被迫和他人產生衝突,以及連結。


@羅宋湯達人 女 24歲


沒有我搞不砸的寢室關係。


起先我把原因歸結為大家都是獨生子女時代的受害者。“自我”太大了,每個人,誰還不是小寶貝呢。


然後又加了一個“雌競”。如果你看過最近所有人都在談論的那不勒斯四部曲《我和我的天才女友》,會懂我意思。我曾經祈禱我的任何一個好朋友都不會變成我的室友,因為事實是,我的室友都不可能成為我的好朋友。女孩兒之間的關係太複雜了,充滿各種隱形的妒忌和競爭。距離產生美。我安慰自己。


高中時期,我的寢室關係進入白熱化階段,所有你能想到的寢室裏會發生的爛事,都上演了。那時候流行一個驚悚預設,説如果有一個按鈕,可以讓地球上的其他人一鍵消失,你按嗎?我肯定開開心心地按啊。


撤回。在我最後一個讀書的階段,我獲得了人生唯一也是最後一次“與室友成為好友”的機會。沒想到是疫情給的。


我們封閉管理了整整一個月,從一開始零星幾例(恰好其一發生在我們學校)到現在累計感染幾千例(我們學校反而成了綠碼孤島),我的活動空間被壓縮到了一間宿舍。倒也沒有那麼誇張,但是寢室樓下有限的空地都給打羽毛球的人佔了,路過容易被拍子打臉。以前沒見大家那麼愛運動。


總之,寢室陽台成了我和我室友唯一的活動地點,活動項目是一人抽兩根華子,順便看看對面男寢有多少人不愛穿衣服。


我們的友誼因每日抬頭不見低頭見而迅速升温。但爭吵還是來得太快,我們就學院一個女老師到底是一個值得學習的女性主義者還是教師官僚體制的同謀,吵起來了。説實話我寧願維持塑料表象,也不願深入地吵一架。


所以,完了,我想,我 miss 掉了這個機會。我們住在 10 樓,我想起一些情侶在陽台太過忘情而雙雙墜樓的新聞。我害怕我們太過激動也不慎墜樓。


尬住之餘,她抽出一根橘子爆珠(因為封閉管理,我們搶不到樓下教育超市最平價的煊赫門),我手疾眼快地給她點上了,她也很配合地演了一波西西里島的瑪蓮娜,然後嗆到了自己。


煙霧繚繞中,我們看到對面有間男寢忘了拉簾,集體在跳新寶島,很是妖嬈。這也是此前從未有過的景象。


我斗膽打破了沉默,“你覺得畢業之後,我們還會有聯繫嗎?”我的問題很粗暴也很彆扭,但她聽懂了。她説:“當然,吵架又不是分手。我會主動找你的。


隔離期,是和朋友討論身體和慾望的大好時機


探探曾發佈過一組年輕人的“疫”社交數據。2020 年的 2 月中上旬,疫情嚴峻的同時,探探人均使用時長較平時增幅 30%,高峯時段(0~1點)在線人數更比平時增加 60%,每天配對數、聊天消息條數均上漲 20%以上。


此刻的上海也是如此。點開Tinder(上海區),Profile裏“去哪過年”“已卸載”“不玩了,迴歸真實生活”的動態還沒來得及刪除,人已經被系統用綠點提示“最近活躍”。


同樣,打工人居家辦公的喜悦也在 2+2+12……中消磨成了哀怨。


面對面社交,迫在眉睫。


@葱 女 23歲


我和室友們一直很焦慮找不到男朋友。封閉管理讓我們更焦慮了,一個男人都見不到。


情況是這樣,B 是母胎 solo,是我,A 發誓將空窗期限定在 1 個月內,C 對戀愛的渴望僅限於口頭抱怨。


起先我們把這種焦慮很自然地轉向了容貌和身體,寢室裏唯一一面全身鏡成了我們的第四個室友。


我們對着鏡子比身高,大家都踮着腳努力讓自己是寢室最高。重點很快來到了肚擠眼,我們發現了一個很要命的事實——同樣是 163cm,A 的肚臍眼比我的要低,但我的肚擠眼直線向上就是胸了,而 A 在胸和肚臍眼之間還有一段修長的、曲線型的腰。但她很快又不開心,説自己沒有腿。


為什麼我們女孩子在一起,也要用 Male Gaze(男性凝視)去凝視自己啊?無解。


於是我們開始看 Magic Mike Show(魔力麥克秀)和 TikTok 上各種美男合集,甚至差點想給 Tinder 氪金,這樣就可以看到其它地區的高質量男性。我們破罐子破摔,想通過性別反轉去凝視男性,用魔法打敗魔法。


而真相就是,那些我們一致認為最油膩的男孩往往都是那些愛秀肌肉的。之前外網有一個視頻講“女性凝視”,説女人並不那麼愛肌肉,而更關注手和眼睛。當男性認為女性和他們一樣也很在乎這種審美時,錯位就出現了,他們花大量精力去健身房練膀子練上半身,換來的卻是尷尬的匹配數。


雖然知道這個並沒有什麼用。不過,有一天晚上,我們關了燈,放古早的迪斯科電子樂,在黑暗中跳舞、蹦迪。有月光,或者是路燈照進來,我們像鬼魅的影子。那一刻我突然感覺到,我們可以不用在乎自己看起來是怎麼樣的。


閒得發瘋,我們還探討了高潮的區別,以及據説 70%的女性一生都不會體驗到其中一種。後來我們看了一部男性向小電影,太難看了,中國男孩誇張又貧乏的性幻想就是這樣搞壞的。


隔離在寢室,我們的關係變得更親密了。在更瞭解彼此的基礎上也更加了解了自己,就好像互相成了某種意義上的鏡子,哈哈鏡。哈哈鏡它不是純粹的對照的普通的鏡子,是一種變形的鏡子,也是一種帶來歡樂的鏡子。


疫情讓我們更加渴望線下的、近距離的社交。最搞笑的一次是,A 半夜兩點在 Soul 上匹配到一個男孩子,結果發現他就在我們對面樓。


後來他們約好了到陽台上面對面打個招呼,我和 C 鬼鬼祟祟地見證了人類面基史上最偉大而滑稽的一次面基。A 很用力地向那個男孩招手,那個男孩愣了至少有三秒,才把手稍稍舉起來,象徵性地揮了兩下。


A 很無奈:“他説自己線上社牛,線下啞巴。”


不管怎樣,我們約好了,解封后,大家都要出去 date,互相給對方把風,代號是中文以外的任何亂碼,如遇緊急情況就報警。


總之,人生不能再封閉了!


隔離結束,一切會回到原點嗎?


愛學專家對情境關係(Situationship)有一種空間型定義,指那些受條件限制的限定情侶關係。當事人因為一些特殊場景(如出差、外派),有期限地停留在某地。在此期間,他與對方以戀人方式相處,但一旦駐留結束,離開此地,關係也會結束。


“情境就像虛假的安慰,它本質上缺乏真正的親密感和脆弱性。”


也就是説,隔離很可能會產生“限定關係”。與室友、親人、對象、陌生人一同隔離在限定空間中,所產生的強連結“社交情境關係”,是否也有它脆弱的一面?


@葫蘆 女 23歲


我之前有一段時間很少待在宿舍,再加上本來就嚴重缺乏共同話題,和室友之間比較生疏。


以前她們在追同一部劇,會討論裏面的演員啊情節啊,又或者相關的娛樂圈八卦,室友 1:xxx和xxx在一起了!室友 2:卧*真的假的!室友 3:對而且我聽説是xxx通過xxx爆出來的!而我:一個也不認識。xxx不是省略而是真的到現在也不認識。


還有就是我經常發起話題失敗。比如上週我們一起點了外賣吃,氣氛非常好,我鬼使神差脱口而出問了一句你們有詞語潔癖嗎,因為我恰好在做相關的選題,然後我還劈里啪啦解釋了一通,順帶舉了幾個例子,問她們有沒有詞語潔癖。我的室友們面面相覷,沒有,話題結束。


當然因為這是封樓期間,比較親密了,所以不那麼尷尬,但是之前這種場景頻繁發生的時候我會有點沮喪。沮喪的時候我會想象室友眼中的我,一個影視劇中常出現的怪人形象。


封樓期間,大家都很閒也很無聊,就下單了很多棋類遊戲和運動器材,包括但不限於羽毛球、毽子、撲克、跳棋、象棋、五子棋……我們甚至還買了一張麻將桌方便打麻將。


因為大家都比較愛玩兒,遊戲成了非常好的溝通途徑。


五子棋和跳棋她們都比較擅長,我飛速進步。羽毛球我比較擅長,但她們户外打球的經驗比我豐富,球掉在樹上之後竟然可以用球拍去扔,準度也非常高。


踢毽子,從開始只能連續踢兩三個到最後可以連着踢十來個,那種搭檔、配合的感覺非常好。


下跳棋,她們邀請我 2V2,就是每個人下兩個人的棋,這我哪會啊,我拒絕了好幾次,最後在她們的極力邀請下嘗試了一次,就開始 3V3了。


打撲克,我把我畢生所學的撲克玩法都教給了室友。


還有搓麻將,第一把下來就有一個麻將找不到了,我們幾個人趴在地上找了快十分鐘,最後終於在牀底下找到了。


我很珍惜、很享受這種親近的狀態,又擔心封樓結束之後,隔閡又會回來。這種擔憂不知道從何説起,但我想起以前我和室友有時也在活動室打乒乓球,也很開心,一邊打一邊聊,但是後來不打的時候也生疏了,所以我對未來這種親密感的延續沒有信心。


我很確定隔閡還是會再來的。人不可能一直玩遊戲。而一旦迴歸正常生活,我們缺少交集的問題還是會暴露。


不過,當隔閡再來的時候,回想親近的時光,多少有點慰藉,至少知道她們不是故意疏遠我,而是情勢所致。


寫在最後


新冠時代有它獨特的氣質,它重新塑造了我們締結關係的形式。疫情常態化之下,我們每個人都被告知,保護自己和他人最好的辦法就是保持距離。


而作為一種特殊的樣態,以寢室為單位的隔離生活,或許也讓我們確切地體會到哈佛大學教授邁克爾·桑德爾所説的:


“新冠病毒大流行提醒我們注意自己的脆弱和我們對彼此的依賴……但是,以分離的方式來實現團結存在矛盾,這樣的道德悖論凸顯了‘我們都在一起’這句承諾的空洞。共同體意識要紮根於相互承擔義務和共同承受犧牲的持續實踐中。”

參考資料

調查稱67.6%受訪學生曾因室友間矛盾想調寢室http://news.youth.cn/gn/201503/t20150309_6512845.htm;

中國青年報:你的寢室有幾個微信羣http://news.youth.cn/jsxw/201703/t20170331_9392632.htm;

雪莉·特克爾《羣體性孤獨》;

我們有時也像情侶一樣相處,卻不確定是什麼關係https://mp.weixin.qq.com/s/1XXphbZY2M9RQRRvisRuFg;

邁克爾·桑德爾《精英的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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