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裏一道幽谷,遺世獨立
雪林間烏鴉盤旋,啼聲迴盪在聽覺深處
天高雲淡,碧草如茵鋪展,兩三頭牛嚼着寂靜
一條白淨的小路轉身去了山後
鐵路橋下,大河悠然流淌,亙古如斯
幾户人家,寂寂瓦屋,檐前晾着衣服
鄉村土路上,老農扛着鋤頭慢慢地走
一畝方塘,繞堤綠草萋萋,大片水光映照天光
遠處浮現朦朧灰影,蜃景之城
閘口外等火車通過的人羣,一張張似曾相識的臉
列車風馳電掣,鐵軌邊劇烈搖曳的野草花
橫過天邊的公路上,甲蟲般跑動着一輛白色轎車
夕照遍野,山林那邊先黑下來
朝火車後方大步逃跑的羣山
地平線上,零落幾點燈火,為隱沒的世界守靈
古老的夜,一輪明月,繞車窗載歌載舞
夜色無邊,我夢見一列火車在黑暗中狂奔
《火車外一閃而過的風景》 三書
撰文 | 三書
去住心情知不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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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行杯》
(五代)孫光憲
離棹逡巡欲動,
臨極浦,故人相送。
去住心情知不共,金船滿捧。
綺羅愁,絲管咽。
回別,帆影滅,江浪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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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臨近離別的最後時刻,行棹逡巡,徘徊不忍遽去。
“離棹逡巡欲動”,一個細節,立刻就能喚起感覺。孫光憲填詞,起句多奇警,直擊人心,譬如我們讀過的《思帝鄉》:“如何?遣情情更多。”以及《謁金門》:“留不得!留得也應無益。”
《花間集》十八位詞人,美感各異,毋庸排名,讀者各取所好,我偏愛孫光憲。與其他詞人相比,孫少監詞氣骨遒勁,雖閒婉不及温、韋,但能擺落故態,別有一種瀟灑之致。
孫光憲出身農家,自幼好學,一生屢經朝代變遷,歷仕前蜀、荊南、北宋,豐富的閲歷開闊了他的視野。且據史書記載,孫光憲性嗜經籍,聚書凡數千卷,校勘抄寫,老而不輟,多有著述,然而除了古本輯錄的八十四首詞,傳世之作僅餘筆記小説《北夢瑣言》。大手筆而作小歌詞,蓋如酌蠡水於大海也。
此詞所敍別情,並非男女愛情,而是故人之間的友情。“臨極浦,故人相送。”朋友送別,唐詩中很常見,在《花間詞》中卻屬稀罕。因是送別朋友,故詞句有大丈夫氣,無甚兒女沾巾之態。“臨極浦”三字,細味之無盡黯然,只能送到這裏不得不分袂了,望着江水滾滾流逝,倍增傷感。
“去住心情知不共,金船滿捧。”金船就是大酒杯,可以想見二人相對舉杯痛飲而盡。離人與送者,一別之後,海角天涯,心情知不共矣。
就連別宴上奏樂的侍女和歌女,也都愁咽慘沮,把這番意思寫成詩,就是“綺羅愁,絲管咽”,以綺羅絲管指代其人,更富深味。
末三句極凝鍊,“回別,帆影滅,江浪如雪。”情到深處,無語,孤獨。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廣陵》:“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與此詞結語異曲同工,節奏與回味卻大不同,太白詩境闊大,少監詞意頓挫,各具情致,不妨並美。
南宋 閻次於 (傳)《風雨維舟圖》
燕宋秦吳千萬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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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行杯》
(五代)孫光憲
草草離亭鞍馬,
從遠道,此地分襟。
燕宋秦吳千萬裏,無辭一醉。
野棠開,江草濕。
佇立,沾泣,徵騎駸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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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光憲的兩首《上行杯》,俱寫送別,一在水邊,一在離亭,同樣是送別朋友,同樣的詞調節奏,水行與陸行風物不同,離別的氛圍與況味亦不同。
“草草離亭鞍馬”,離別總是匆匆,即使長亭復短亭,送了一程又一程,到了分手的時候,仍不堪草草。鞍已備好,馬兒嘶鳴,眼底人雖在,早是萬里身。《詩經·小雅·巷伯》曰:“驕人好好,勞人草草。”人在世上,轉燭飄蓬,漂淪憔悴,總是行色匆匆,聚散無常。
第二句銘刻下分離的位置,“此地分襟”,這個位置既是空間上的,也是時間上的,一個凝固的瞬間,永在那裏。諸葛亮送費禕出使東吳,餞行於錦江古橋之上,費禕嘆曰:“萬里之行,始於此矣!”此橋後遂更名為“萬里橋”。萬里橋是一個關於送別的公共記憶,即便是無名無姓的私人記憶,也同樣完好地保存在“此時此地”,當你回到離別的位置,就會發現那個瞬間仍舊活在那裏,你甚至聽得到它的呼吸。哪怕僅僅作為觀想,不必實地返回,多少也可感同身受。
“燕宋秦吳千萬裏,無辭一醉。”燕宋秦吳,皆春秋國名,代指南北東西極遠之地,江淹《別賦》曰:“況秦吳兮絕國,復燕宋兮千里。”古代山河阻隔,消息難通,遙遠的空間距離,也就意味着漫長的歲月空白。杜甫與少年時的好朋友衞賓一別二十載,他不禁感慨“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不期而重逢,他感覺像在做夢,特別是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而今夕匆匆一聚,明日又將隔山嶽,世事終歸兩茫茫。
這首詞至此,寥寥數語,寫的真是氣度豪邁,接下來,友人跨馬離去,詞筆乃轉入細膩。“野棠開,江草濕。”不是為了描寫環境,也不是為了比興,凡是“為了”什麼,都嫌太造作太有為,詩乃無為,至文無文。當送行的人被留下,他看到野棠開,看到江草濕,此固是景物,但被他看在眼裏,便成了他的心情。野棠二月開白花,春草方生,細雨綿綿,潤濕多少流年。
他佇立,沾泣,眼淚這時才落了下來。朋友的離去,也是自己人生的部分離去。也許野棠江草,這些孤獨的事物,它們的存在使我們不致過於動盪,就好像神秘的星辰,使我們不致過於孤獨。
“徵騎駸駸”,友人策馬疾去,頭也不回,揚起一串快馬的蹄音。讀到這裏,我們隨詩人一起,傾聽那徵騎駸駸,漸遠漸杳,久久彌散。
元 曹知白 (傳)《虛亭竹趣圖》
悲歡聚散,一別兩寬
我來人間一趟,為了與你相遇,也為了與你別離。
如果把人生比作一列火車,沿途有人上車有人下車,有人與你坐得近些,有人遠些,但我們終歸都是過客,各有各的目的地,各看各的風景。即便中途相戀,偕手相擁,到站也不得不下車,轉眼之間彼此就不見了。
猶記兒時去外婆家,要走八九里路,早飯後出發,日午前才到,晌飯後不多時,日又西斜,母親戀戀告歸。外婆每次送我們,一雙裹過的小腳,拄着手杖,蹣跚走下城崖邊那道長長的土坡。到了城下,她堅持要再送我們一程,送到集上,送到村外,母親挽留叫她回去,她嘴上答應腳步卻不肯停,就這樣一直送到磚廠那邊的十字路口,眼看天色將暮,這才悵悵止步。母親帶我和弟弟走了一會兒,回頭,外婆仍在那裏,黑襖黑褲,舉着系在大襟上的天藍手帕,朝我們揮手。我們又走了一會兒,回頭再看,外婆還在那裏,隔着漸濃的暮色,成了一團更小的人影。
一次次的聚散,竟不覺無常,隔些日子總會再去,外婆總在那裏。當我們一如既往數着日子,等候再去外婆家時,突然晴天霹靂有人登門報喪。看外婆一身壽衣躺在木板牀上,我仍不相信她已離世,她面容平靜得就像睡着了。我不理解死亡這件事,只覺得心裏空空,眾親戚都在靈前弔唁,母親更是哭得形銷骨立,我卻沒有一滴眼淚。待到去了後院,看見外婆平常打掃清潔的地方,冷寂寂堆着落葉,土牆角蒿萊野草有半人高,我這才哭了出來。
外婆死後,母親常常夜裏坐在炕上哭,有一次外婆託夢給她,説自己在那邊什麼都很好,叫母親別再難過了,要不她也沒法安心。母親説外婆在夢裏笑盈盈,剛剛辭別,隨即她就聽見雞鳴,她相信外婆是專到夢中來會她一面的。
人生漫長,時或度日如年;人生短暫,忽如白駒過隙。就這樣,你過完你的一生,我過完我的一生,説短不短,説長不長。
已經第五天了,對面的老婦還沒回來,那天我偶然起夜,見她的公寓亮着燈,兩個人在她卧室裏走動,當時就感覺不對,心想一定發生了什麼事。翌晨,果真沒有看見她,我猜或許她提前去子女家過聖誕節了,但是不大可能,幾年來從未見她離開過公寓,況且有人拿掉了她餐桌上的紅色桌布,卧室裏衣櫃的門大開着,衣服一件件掛在那裏。接連幾天,每到傍晚,別家窗户都亮起燈,她家的幾面仍是黑的。不知她會不會回來,廚房窗台上一束鬱金香,橙紅白黃正在開放。那天她買花回來,在窗前看見我便朝我招手,她招手的動作有點誇張,完了還把雙手疊在胸口。明知她已年過古稀,我卻一直覺得她在那裏,如同那棵槐樹長在街角,如同秋月春風等閒度,一切都理所應當地久天長。
作者/三書
編輯/張進 何安安
校對/趙琳